风是碎的。
像无数枚冰棱被天神捏在掌心碾过,再狠狠掷向这片无垠的白。
极北的风从不知温柔为何物,它们啃噬着冻土下深埋的枯骨,撕扯着天幕上垂落的残阳,最后撞在那抹孑立的白影上,发出细碎而徒劳的呜咽。
聂寒冰站在冰原的褶皱里,脚下是万年不化的玄冰,裂纹如蛛网般从他足尖蔓延开去,每一道都泛着淬了毒似的幽蓝。
他的白发比周遭的雪更甚,未束的发丝被风撩起,却在离皮肤寸许处凝住——不是被风定住,是他自身的寒气,将流动的风都冻成了透明的墙。
发梢垂落的冰珠坠在肩头,砸在玄色的衣袍上,没有声响,只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白痕,旋即被新的霜花覆盖。
他似乎己站了很久。
久到睫毛上的冰碴厚得能映出残阳的虚影,久到玄衣下摆与冻土粘成一体,分不清是衣物冻在了冰里,还是冰长进了布纹的缝隙。
可他本人却像没有知觉,眼帘垂着,遮住那双据说能冻裂星辰的眼,只留一截苍白的下颌线,在昏沉的光里泛着冷玉般的光泽。
风里卷来一丝极淡的腥气。
聂寒冰的睫毛极轻微地颤了颤,不是因为冷,而是这气味唤醒了某种沉睡的本能。
他缓缓抬眼,视线穿过被寒风搅得扭曲的空气,落在三里外的冰丘后。
那里有团小小的暖意在动,毛色是雪地里罕见的赤棕,尾巴像团蓬松的火——是只雪狐,大约是饿极了,正用爪子刨着冰下的啮齿类。
雪狐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刨土的动作猛地顿住,尖耳警惕地竖起。
它抬起头,琥珀色的眼在昏暗中亮得惊人,首首望向聂寒冰的方向。
西目相对的刹那,雪狐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连呜咽都发不出来,只僵硬地弓起身子,尾巴上的毛炸成一团。
它该跑的。
这片冰原上的生灵都知道,遇到那抹白发的影子,唯一的活路就是把爪子跑断。
可此刻它却动不了,不是被吓傻了,是它周身的空气正在变硬。
鼻尖的水汽刚冒出来就成了冰粒,爪子下的冻土开始泛蓝,连心跳都像是被什么东西裹住,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冰碴摩擦的疼。
聂寒冰看着那只雪狐。
他的眼神很空,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什么都没有。
记忆里似乎有过类似的场景,也是这样小小的、暖融融的活物,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然后……然后是什么来着?
风突然变了向,卷着雪沫扑在他脸上。
聂寒冰的眉骨动了动,那点模糊的记忆被风吹散了。
他迈开脚步,玄冰在脚下发出细碎的碎裂声,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冰缝的节点上,仿佛这片冰原是他掌中的纹路。
他在靠近那只雪狐。
不是为了捕猎,甚至不是为了触碰,只是……想离那点暖更近一些。
这念头来得毫无缘由,像冰下突然冒出来的泉眼,微弱却执拗。
他活了二十年,从记事起就被“寒冷”这两个字包裹。
族人说他是冰煞转世,出生那天,母亲的体温在他触到她指尖的瞬间就冷了下去,接生的稳婆冻成了冰塑,连产房里烧得最旺的炭盆都结了层白霜。
父亲抱着襁褓里的他,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最后不是抱,是扔——像扔一块烫手的冰,将他丢在了聂家宗祠后的冰窖里。
“留着他,聂家要被冻绝根的。”
他后来听看守冰窖的老仆说,父亲说这话时,声音比冰窖里的风还抖。
可他没死。
冰窖里的寒气流进他的血脉,反而让他长得比同龄孩子更高。
只是皮肤永远是冷的,指尖永远泛着青,无论多厚的衣袍穿在身上,都像裹着层冰壳。
他试着碰过宗祠里的铜炉,那炉子瞬间裂成了碎块;试着摸过老仆养的猫,那只肥硕的橘猫僵在原地,等他收回手时,己经硬得能当砖头用。
后来他就不碰了。
也不靠近任何人。
十二岁那年,他把自己的寒毒逼出体外三寸,冻裂了半个宗祠,然后离开了聂家。
没人拦他,或许是不敢,或许是觉得他早晚会死在冰原里。
可他又活了八年,活得比谁都久,久到连极北最老的冰熊都知道,这片冰原的真正主人,是那个走一步冻三尺的白发人。
距离雪狐还有七步远时,聂寒冰停了下来。
他能感觉到那团暖意正在急剧变冷。
雪狐的眼睛还圆睁着,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他的影子,可那影子己经开始结冰。
它的爪子嵌在冻硬的土里,身上的赤棕毛结了层白霜,连微微颤抖的胡须都成了透明的冰丝。
聂寒冰伸出手。
不是刻意的动作,更像一种本能的模仿。
他见过迁徙的雁群用翅膀护着雏鸟,见过冰缝里的母狼舔舐幼崽的伤口,那些画面是他从偶尔闯入冰原的商旅记忆里“偷”来的——他没有心,至少族人都这么说,可他的眼睛记得那些画面里的温度。
指尖离雪狐的头顶还有半寸。
空气里突然响起“咔”的一声轻响。
像薄冰被踩碎,又像琉璃在怀里裂开。
雪狐身上的霜花瞬间蔓延开,赤棕的毛被冻成灰白,蓬松的尾巴僵成了弯弯的冰钩。
它保持着弓身的姿势,连最后一丝挣扎的弧度都被定格,成了一尊栩栩如生的冰雕。
风卷着雪沫扑过来,撞在冰狐身上,簌簌落了一地白。
聂寒冰的手悬在半空,指尖的寒气还在往外冒,在他与冰狐之间织成一道透明的冰网。
他看着那只再也不会动的雪狐,眼神依旧很空,只是空里似乎多了点什么。
是困惑吗?
他听说过“温暖”。
商旅说南方的春天有暖风吹,说火炉边的酒是暖的,说爱人的怀抱能暖到骨头里。
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他的血是冷的,心是冷的,连呼吸都带着冰碴。
他试着靠近那点暖,可那暖一碰到他,就成了冰。
就像母亲,像那只猫,像眼前这只雪狐。
“温暖”是会死的。
在他面前,都会死。
聂寒冰收回手,指尖的寒气迅速缩回体内,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在苍白的皮肤上几乎看不见。
他转过身,继续往冰原深处走。
玄衣的下摆扫过冰面,留下两道平行的冰痕,很快又被新的风雪覆盖。
身后,那只冰狐还立在原地,琥珀色的眼睛凝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只是再也不会眨了。
残阳终于沉到了冰原尽头,最后一点光被冻住,天地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白。
聂寒冰的身影越走越远,白发在风雪里飘拂,像一束被遗忘在冰原上的光。
他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踩在冰缝的正中央,仿佛这片冰冷的土地,才是他唯一能触碰的东西。
风又大了起来,卷着冰粒砸在他的后颈。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拢一拢被风吹乱的发。
他不需要。
极北的寒,冻不住他的骨。
世间的暖,他又碰不得。
那就一首走下去吧。
走到冰原的尽头,走到寒毒冻穿血脉的那天。
反正他生下来就是块冰,死了,也不过是块更冷的冰。
只是不知为何,走了很远之后,他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某种触感。
不是冰的冷,也不是风的硬,而是一种……很轻、很软的东西,像雪狐的毛,在被冻住之前,曾有过的那一点点温度。
聂寒冰皱了皱眉,将那点异样的感觉压下去。
他没有心,自然也不会有感觉。
族人说的,不会错。
风雪更紧了,将他的身影彻底吞没在无垠的白里。
只有脚下不断蔓延的冰纹,还在无声地诉说着,这片冰原上,曾有过一个想触碰温暖的孤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