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深冬。坤宁宫的血腥气混着窗外大雪的寒意,几乎凝成冰。
稳婆嘶哑的喊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娘娘,再用把力!小皇子的头已经看见了!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紧了身下的明黄被褥,指甲在丝滑的料子上划出绝望的痕迹。
腹部传来一阵无法言喻的撕裂剧痛,仿佛整个人被劈成两半。随后,
是婴儿响亮得有些刺耳的啼哭。生了!生了!是个眉清目秀的小皇子!
宫人们的欢呼声和喜极而泣的抽噎,在我耳边织成一张巨大的、嘈杂的网,
将我下坠的意识轻轻托住,又无情地松开。我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视野里最后的画面,是我最信任的掌事宫女翠儿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娘娘!娘娘您醒醒啊!
您看看小皇子啊!可我好累啊。十年皇后,三年冷宫。这场漫长而盛大的凌迟,
终于要结束了。就这样睡过去,也挺好的。至少,不用再看见那个我爱了十年,
也怨了三年的男人——大周天子,萧衍尘。不用再看他为了那个叫安若鱼的渔家女,
一次次将我的尊严踩在脚下。就在今天下午,坤宁宫外的梅林里,我亲耳听见他对她许诺。
风雪太大,我怕冷,披着厚厚的狐裘,本想去折一枝红梅。
却看见他小心翼翼地为安若鱼拢好披风,将一个暖手炉塞进她手里,
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宠溺:若鱼,今日委屈你了。等过了今夜,朕就下旨,
封你为皇贵妃。安若鱼抬起那张我见犹怜的脸,眼波流转,怯生生地说:陛下,
姐姐她……毕竟身怀六甲,若鱼不敢有此奢望。她?萧衍尘的语气瞬间冷了三分,
带着一丝不耐,不必管她。朕的心里,只有你。那三个字,只有你,
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口。安若鱼,那个出身卑贱的渔家女,
是他三年前南巡时带回来的。他说她纯洁得像一张白纸,
是宫里这些被规矩浸透的庸脂俗粉比不上的。为了她,他破了无数后宫规矩。
她可以不必晨昏定省,可以与他同桌用膳,甚至可以直呼我的闺名知意。而我这个皇后,
竟要处处给她薄面。如今,他终于要为了她,将我彻底踩在脚下了。皇贵妃,副后之尊,
何等风光。可笑我沈知意,执掌凤印十年,兢兢业业,为他打理后宫,为他笼络朝臣,
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也罢。我死了,正好给她腾地方。我的意识,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1.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而混乱的脚步声,将我的魂魄从沉睡中惊醒。
我发现自己飘在半空中,像一缕无知无觉的青烟。低头,
便能看见产床上那个了无生息的自己。脸色惨白如纸,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曾经明媚的双眼紧紧闭着,仿佛只是睡着了。也看见了那个我爱入骨髓,也恨之入骨的男人。
大周天子,萧衍尘。他一身明黄龙袍,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冠冕都有些歪了,
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惊惶与……恐惧。怎么回事?皇后呢!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急切而破了音,像被撕裂的锦帛。翠儿和一众宫人,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回……回陛下……太医院的院判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泪纵横。还是翠儿,我最信任的翠儿,一边哭一边磕头:娘娘她……难产,
诞下小皇子之后,就……血崩不止……薨了。空气,死一般地寂静。
我看见萧衍尘愣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石像。他眼中的血丝,一瞬间就涌了上来,
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眼眶,看起来可怖极了。你说什么?他猛地回过神,
一把揪住太医院院判的衣领,力气大得几乎要将那把老骨头提离地面,废物!
朕养着你们这群废物是干什么的!一个皇后都保不住!院判吓得魂飞魄散,
话都说不囫囵:陛下……娘娘她……是急症,来势汹汹,臣等……真的尽力了啊!
尽力了?萧衍尘笑了,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充满了绝望的自嘲。他松开院判,踉跄着,
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到我的床边。当他看到我惨白如纸的脸时,
那个九五之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男人,竟像个被夺走了一切的孩子,轰然崩溃。
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触碰我的脸颊,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仿佛怕惊扰了我的安眠。最终,
他只是抓住了我那只垂在床沿、早已冰冷僵硬的手。他将我的手紧紧贴在他的脸上,
那滚烫的温度,是我魂魄状态下都能感受到的灼热。沈知意……他嘶吼着,
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谁准你死的!你给朕醒过来!朕不许你死!
你不是最懂规矩吗?没有朕的旨意,你怎么敢死!我飘在房梁上,冷冷地看着他。
演得真像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多爱我呢。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今天下午,
他在梅林里,对着另一个女人许诺未来的温柔。那句要封安若鱼为皇贵妃的话,
还在我耳边回响。这份迟来的深情,不过是鳄鱼的眼泪,惺惺作态罢了。萧衍尘,
你究竟是演给谁看呢?是演给跪了一地的宫人看,还是演给你自己,
好让你那颗早已偏到天边的心,获得片刻的安宁?2.我的葬礼,办得空前盛大。
萧衍尘下令,辍朝七日,举国同悲,以皇后之仪,葬入帝陵。他亲自为我守灵,
在冰冷的坤宁宫里,三天三夜,未曾合眼。他就坐在我的棺椁旁,一动不动,
像一尊陪葬的石俑。昔日里那个英明神武、俊朗非凡的君王,不过几日,就瘦了一大圈,
下巴上冒出青黑的胡茬,眼窝深陷,满眼的红血丝,让他看起来既憔悴又暴戾。
我有些困惑地飘在他身边。作戏,需要做到这个地步吗?连龙体都不顾了?
安若鱼来了好几次。每一次,她都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裙,洗去铅华,露出一张清纯无辜的脸,
袅袅娜娜地跪在灵前,哭得梨花带雨,仿佛真的伤心欲绝。姐姐,
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去了……若鱼以后,
再也听不到姐姐的教诲了……妹妹心里好痛啊……她一边哭,一边用眼角的余光,
小心翼翼地去瞥萧衍尘的脸色。可萧衍尘,从始至终,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她。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的灵位,仿佛天地间,只剩下那块刻着爱妻沈知意的木牌。
第三天夜里,安若鱼又来了。这次,她没有哭,而是端着一碗精心熬制的参汤,
跪行到萧衍尘身边,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陛下,您已经三天没怎么进食了,龙体要紧啊。
这是若鱼亲手为您熬的汤,您喝一点,暖暖身子吧。萧衍尘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地,
缓缓地抬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那眼神,不再是我记忆中看她时的温柔,
而是像西伯利亚的寒流,冷得彻骨,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滚。一个字,干脆利落。
安若鱼端着汤碗的手,明显一僵,脸上的柔弱和关切,瞬间凝固了。她咬着下唇,
眼泪迅速在眼眶里打转,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陛下……臣妾只是担心您……
朕让你滚,听不懂吗?萧衍尘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
带着压抑不住的暴怒和厌烦,带着你的东西,滚出坤宁宫!他似乎觉得还不够,
随手抄起手边的一个铜制烛台,狠狠地砸在了安若鱼脚边的地上。砰——!清脆的巨响,
在寂静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刺耳。滚烫的蜡油溅在安若鱼的裙摆上,留下几个丑陋的污点。
她吓得一个哆嗦,参汤洒了一地,上好的白玉碗碎成了几片。她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脸上血色尽失,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背影狼狈不堪。我看着这一幕,
心里竟没有半分想象中的快意,只有更深的困惑和茫然。如果他真的厌恶我,宠爱安若鱼,
为什么在我死后,会是这般光景?这不像他。太不像那个为了安若鱼,
可以无视我十年付出的萧衍尘了。3.守灵结束后,
萧衍尘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决定。他没有回他的乾清宫,
而是直接住进了我生前住了十年的坤宁宫。他遣散了大部分宫人,
只留下了翠儿和几个伺候我多年的老人。他的理由是,这里有我和孩子的味道,能让他安心。
孩子,我们刚出生的儿子,被他取名叫“怀恩”。萧怀恩。是怀念我的恩情,
还是怀念我这个“沈知意”?我不知道。我只看到,他将朝堂之事交给了几位辅政大臣,
自己则当起了半个奶爹。他抱着怀恩,坐在我以前最喜欢坐的窗边,一坐就是一下午。窗外,
是我亲手种下的四季海棠。他会笨拙地给怀恩换尿布,被小家伙滋一身尿,
也只是无奈地笑笑。他会亲自尝过米糊的温度,再一勺一勺地,
小心翼翼地喂进那张嗷嗷待哺的小嘴里。怀恩被他养得很好,白白胖胖的,眉眼间,像他,
也像我。有时候,他会抱着孩子,对着我画的那些山水画,一看就是一整夜。
他会指着画上我题的字,轻声对怀恩说:看,这是你母后写的字,比父皇写得好。
他的眼神里,除了化不开的温柔,还有浓得像墨一样的悲伤和……愧疚。他在愧疚什么?
愧疚没能在我生前,对我好一点吗?还是愧疚,为了他的心上人,
最终逼死了我这个碍事的原配?我像个摆脱不了地心引力的幽灵,日复一日地跟在他身后,
看着他演着这场深情的独角戏。安若鱼被他彻底冷落了。一道圣旨下来,安嫔举止失仪,
心性浮躁,着禁足于咸福宫,无召不得外出,静心抄录女则百遍。咸福宫,虽不是冷宫,
却也偏僻至极。那个曾经被他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渔家女,
如今倒真的像被打入了冷宫,无人问津。我越来越糊涂了。萧衍尘,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对我,究竟是爱,还是恨?你对她,又是逢场作戏,还是真情错付?
我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迷宫,找不到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这无尽的谜团吞噬。
直到那天深夜,一场瓢泼大雨,为我带来了答案。而那个答案,比我生产时经历的撕裂,
比他赐给安若鱼的柔情,都更让我痛彻心扉。4.那天夜里,电闪雷鸣,大雨如注。
我像往常一样,飘在坤宁宫的屋檐下,看着殿内那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孤寂的身影。
萧衍尘正在给怀恩哼着我以前最喜欢的江南小调,声音低沉而沙哑。忽然,
一道鬼鬼祟祟的影子,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蓑衣,趁着夜色和雨声的掩护,
溜进了坤宁宫后院的一处偏僻角落。是翠儿。我最信任的,从我沈家一手带进宫,
待她如亲姐妹的丫头。这么大的雨,她要去哪?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毒蛇一样,
迅速缠上了我的魂体。我好奇地跟了上去。只见她左右张望,确定四下无人后,
闪身进了一间早已废弃的柴房。柴房里,早有一个提着灯笼的人影在等她。昏黄的灯光下,
那张脸,我再熟悉不过。是安若鱼的贴身太监,小德子。我心头一紧。
翠儿怎么会和他搅合在一起?东西带来了吗?小德子的声音尖细,带着一丝急切。
翠儿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的小布包,递了过去。公公放心,
东西奴婢都处理干净了。就连皇后娘娘那段时间喝的安胎药,药渣都让奴婢一把火烧成了灰,
埋在了后院最深处的槐树底下,绝不会有人发现。安胎药?药渣?我的魂魄猛地一颤,
有什么东西,在我混沌的记忆里,呼之欲出。小德子接过布包,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
娘娘说了,亏待不了你。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问:那香呢?可有留下什么痕迹?
翠儿连忙摇头,脸上带着一丝邀功的得意:公公放心,那西域奇香『梦里昙花』,
奴婢早就用娘娘给的『见血封喉』换掉了。此香无色无味,混在其他熏香里,一旦点燃,
神仙都难查出来。太医院那群老东西,只会以为皇后娘娘是体弱血崩,
绝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轰——!我的脑子,像被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中。梦里昙花,
是我素来爱用的安神香。见血封喉……见血封喉……我猛然想起,
一本孤本医书上曾记载过这种西域奇毒。此香对常人无害,但若孕妇闻之,可使其气血逆行,
看似安胎,实则会在生产之日,引发最凶险的血崩之症,无药可救!原来,我不是难产。
我是被谋杀的!而凶手,一个是我丈夫最宠爱的女人,另一个,则是我视如己出的婢女!
一股滔天的恨意,从我魂魄深处猛地涌出。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瞬间变得冰冷而凝实,
周围的空气都仿佛要被我冻结。柴房里的那盏灯笼,被我带起的阴风,吹得疯狂摇曳,
忽明忽暗。谁!小德子警惕地喝了一声。翠儿也吓得脸色发白,
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公公,是不是……是不是有鬼啊?皇后娘娘她……胡说什么!
小德子虽然嘴上呵斥,但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肯定是风太大了,
门没关好。他强作镇定,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银票,塞给翠儿。这是娘娘赏你的。
等娘娘扶正,当上皇后,少不了你的好处。翠儿接过银票,顿时喜笑颜开,
那点恐惧瞬间烟消云散:谢娘娘!谢公公!奴婢一定为娘娘肝脑涂地!记住,
管好你的嘴。小德子冷冷地警告,若是让陛下知道半个字,我们两个,
都得死无葬身之地。奴婢明白!奴婢的嘴比蚌壳还紧!我看着她们丑陋的嘴脸,
听着她们肮脏的交易,恨不得立刻化为厉鬼,将她们撕成碎片。原来如此。原来这一切,
都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安若鱼,你好狠毒的心!你杀了我,还想夺走我皇后的位置,
霸占我的丈夫,虐待我的孩子!翠儿,我待你恩重如山,你竟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背叛我,
谋害我!我死得好冤!强烈的怨念和恨意,让我的魂体,
第一次对现实世界产生了剧烈的影响。只听“哐当”一声巨响。
柴房里堆着的一摞半人高的木柴,被我用尽全力,狠狠掀翻在地!啊——!
翠儿和小德子,同时发出一声刺破夜空的尖叫,抱在一起,吓得魂不附体。有鬼!
真的有鬼!是皇后娘娘……是她回来索命了!她们再也顾不上别的,
连滚带爬地冲出了柴房,一人往东,一人往西,瞬间消失在滂沱的雨夜里。我飘在原地,
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地颤抖。安若鱼,翠儿。你们等着。我沈知意,就算是化作厉鬼,
也绝不会放过你们!我要让你们,血债血偿!5.从那天起,
我不再是一个浑浑噩噩、只会跟在萧衍尘身后的游魂。复仇的火焰,
在我空洞的胸腔里熊熊燃烧。我开始尝试控制我这股新生的、由怨念凝聚而成的力量。
我发现,当我的情绪波动越剧烈,我就能对周围的环境,产生一些微小的影响。比如,
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比如,一盏无故熄灭的烛火。比如,在寂静的深夜,
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我的第一个目标,是安若鱼。我要让她,活在无边的恐惧之中,
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安若鱼被禁足在咸福宫,日子过得并不好。
萧衍尘似乎已经彻底忘了这个人的存在,宫人们也都是见风使舵的,对她自然是百般怠慢。
这天,她正对着镜子,抚摸着自己憔悴的脸庞,自怨自艾。那个***,
死了还要霸占着陛下!陛下怎么就不来看看我……我飘到她身后,对着她的后颈,
轻轻吹了一口气。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安若鱼的脊椎,直窜上天灵盖。
她猛地打了个哆嗦,惊恐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谁?是谁在那里?她厉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