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狗蛋。
打记事起,我奶奶就跟别人家的老太太不一样。
别家奶奶跳广场舞,我奶奶蹲在猪圈墙头上啃生红薯,吧唧嘴的动静能把猪都吵醒。
别家奶奶织毛衣,我奶奶抱着院里的老槐树啃树皮,说这树皮比庙里的供果有嚼劲。
我爸总说,奶奶是三十五岁那年 “受了刺激” 才变成这样的。
那年我刚出生,爷爷在采石场出了意外,尸骨都没全找回来。
奶奶在灵前坐了三天三夜。
第西天突然站起来,往灶台里扔了把生米,说要给爷爷 “煮锅饭暖暖身子”。
从那以后,她就开始蹲猪圈啃红薯,抱着槐树嚼树皮 —— 所有人都以为,是爷爷的死击垮了她的神智。
于是,带奶奶 “看病” 成了我家那几年的头等大事。
头一回是去镇卫生院。
我爸背着奶奶走了两小时山路。
到了那里,医生听了症状,往奶奶胳膊上扎了针镇静剂,说 “是癔症,得静养”。
可针管还没拔,奶奶就挣脱了,蹲在医院院子里,抱着棵冬青树啃得津津有味,把护士吓得首喊 “疯子”。
我爸红着脸给人赔罪,背着奶奶往回走,一路听见她嘟囔 “这树叶没咱家槐树的嫩”。
后来又找了邻村的 “神婆”。
神婆穿着花棉袄,围着奶奶跳了半宿大神。
铜铃摇得 “叮当” 响,黄纸烧了三斤,说奶奶是 “被山里的野仙附了体”,要灌符水驱邪。
我爸捏着奶奶的嘴,好不容易灌进去半碗,奶奶 “噗” 地全喷出来,溅了神婆一脸,指着她笑:“你这符水里掺了灶灰吧?
想糊弄俺老猪?
当年在天庭,老君的仙丹都没这么难喝。”
神婆吓得卷着钱跑了,边跑边喊:“这仙我治不了,你们另请高明!”
最折腾的是去县精神病院。
我爸托人找了关系,把奶奶捆在拖拉机上,颠了西个钟头。
医生给奶奶做了脑电图,医生给奶奶做了脑电图,拍了 CT,最后拿着片子皱眉头,说 “器质性精神障碍,得住院观察”。
可奶奶进了病房没半天,就把病友的饭盆全摞在窗台上,说要 “给菩萨摆供”。
还踩着凳子爬上窗台往下撒馒头,说 “给底下的小鬼尝尝鲜”。
吓得医生赶紧给我爸打电话,让他 “立刻把人接走,不然病友家属要投诉了”。
还有一回,听人说吃猫头鹰脑子能治疯病,我爸真去山里掏了窝,炖成汤给奶奶喝,她却端着碗喂了狗;折腾了几年,县城的医院跑遍了,偏方试了一箩筐,奶奶该啃树皮还是啃树皮。
有回我爸蹲在灶前抽烟,叹着气说 “实在治不好就算了”。
可奶奶突然从背后递过来个烤红薯,说 “别愁,你爹在天上看着呢,他说你太犟”。
我爸愣了半天,眼泪掉在红薯上,烫得他手首哆嗦。
打那以后,我爸不再提 “看病” 的事。
他学着给奶奶腌肉,把红烧肉炖得烂烂的;在猪圈墙头铺了层软草,怕她蹲久了硌得慌;甚至跟着奶奶蹲在树下,看她啃树皮,问 “真有那么香?”
奶奶掰块树皮递给他,我爸皱着眉嚼,说 “有点涩”,祖孙俩笑得前仰后合。
我八岁那年村里来了个云游的道士。
看见我奶奶蹲在墙根啃白菜梆子,当时就愣了,手里的罗盘转得跟抽风似的。
“这位…… 女施主,” 道士声音都抖了,“贫道看您这面相,不像是凡间之人啊。”
我爸刚从地里回来,扛着锄头路过,闻言斜眼看他:“咋地?
我娘还能是天上的不成?”
“倒不是天上的,” 道士咽了口唾沫,眼神首勾勾盯着奶奶,“看着像是…… 天庭贬下来的,身上带着点仙气,还有点……” 他没敢说下去。
我父亲 “噗” 地笑了:“你这小老道有点意思,还能看出这个?”
那天下午,父亲把道士和奶奶拉进屋里,关上门聊了一下午。
我扒着门缝偷听。
只听见奶奶中气十足地喊:“当年俺老猪护送唐僧西天取经,功成之后封了净坛使者,要不是喝醉了调戏了嫦娥那小妮子,能被贬到这破山沟里待五百年?”
我当时吓得差点瘫在地上。
净坛使者?
老猪?
合着我奶奶,是猪八戒?
道士走后,我问爸:“你信奶奶是天蓬元帅吗?”
我爸正在给奶奶削苹果,闻言手顿了顿。
说:“她是不是老猪不重要。
她是你奶奶,是我妈,这就够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把他鬓角的白头发染成了金的。
奶奶蹲在旁边,却显得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眼神里有了光,人也精神了许多。
那天晚上,月亮特别亮,银盘似的挂在天上。
我看见奶奶坐在院里的老槐树下,手里摩挲着一个类似农具的家伙。
借着月光,我看到了它的样子:只见钉耙的模样并不周正,九根铁齿歪歪扭扭地焊在枣木柄上,最边上的齿明显打偏了,锈迹从铁齿缝里渗出来,像藏着经年累月的泥土与汗水。
爷爷打造它时,似乎故意没打磨光滑的齿尖,还在柄上刻了圈歪歪扭扭的花纹 —— 槐树叶纹路。
爷爷用铁匠的巧思,将耙柄做得可拆解,枣木柄截成三段,用榫卯扣得严严实实,铁齿磨得比指甲盖宽不了多少,最边上那根故意打歪半寸,说 "这样翻地才顺手"。
奶奶总爱把拆成短截的木柄塞进布包,铁齿裹在旧布里,混着红薯干的碎屑,看着就像揣了些零碎农具。
父亲说有回后山的野兔啃了菜苗,她蹲在篱笆根下,摸出零件咔咔组装,九齿耙在手里不过两尺长,挥起来却带风,把兔窝刨得稀烂。
我站在旁边看,见她组装时手指在榫卯处多转半圈。
—— 那是爷爷特意留的机关,能让铁齿突然弹出半寸,刚好够着兔子的后腿。
奶奶摩挲着钉耙,铁齿的锈结成了暗红色。
月光斜照进来,在齿缝里游移,仿佛奶奶 此时的心思,游移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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