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偏殿的窗棂外,日头己经偏西,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炉里银霜炭细微的噼啪声。
阿箬在门口张望了好几回,每一次都带着更深的焦灼回来,压低的声音带着哭腔:“格格,怎么还没消息?
是不是……是不是姑母那边……”如懿端坐在临窗的紫檀木绣墩上,手里捧着一卷书却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书页的边缘被她无意识地捏得微微发皱,窗外的光线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暗流。
等待的滋味比前世在冷宫数着砖缝还要漫长难熬。
每一个从远处传来的脚步声都像鼓槌敲在她紧绷的心弦上。
她重述了自己的回答,推敲着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熹贵妃最后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弘历眼中毫不掩饰的灼热……成了支撑她坐在这里的全部力量。
她赌的就是弘历此刻那份少年意气的偏爱和他骨子里对“心意”的执着。
上一世,他能在姑母身份如此敏感的情况下依旧坚持选她为侧福晋,除了情意未必没有一丝挑战规矩、顺从本心的叛逆。
这一世,她将自己表现得更加“本分”、“识大体”,却又隐隐透出超越年龄的通透,将那份“心意”的重要性不动声色地烙在了他心里。
“格格!
格格!”
阿箬几乎是跌撞着冲进来的,脸上又是汗又是泪,眼睛却亮得惊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来了。
苏公公……苏公公亲自带人来了。”
如懿的心猛地一跳,手中的书卷无声滑落在膝上。
她强迫自己缓缓吸了口气才扶着桌案站起身。
门口,雍正帝身边的首领太监苏培盛带着两个捧着朱漆托盘的小太监,脸上挂着宫里人惯有的、看不出深浅的笑容走了进来。
“给青樱格格道喜了。”
苏培盛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偏殿里。
阿箬“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激动得浑身发抖。
如懿的心跳得擂鼓一般,面上却竭力维持着镇定,对着苏培盛俯下身去:“苏公公辛苦。”
苏培盛的目光在如懿脸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笑容加深了些:“格格快请起。
皇上有旨意。”
如懿依言站首,垂手恭听,眼角的余光却紧紧锁着那两个托盘。
一个上面盖着明黄的绸缎,另一个……上面放着一个物件,被一块素净的青布盖着,看不清是什么。
“圣谕,”苏培盛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晰又平稳,“乌拉那拉氏青樱,秉性柔嘉,持躬淑慎。
于选秀应对,颇识大体,深得朕心。
着赐予皇西子弘历为……侧福晋。
钦此。”
侧福晋。
成了。
一股巨大的、带着血腥气的狂喜瞬间冲上如懿的头顶。
她死死掐住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身体晃一晃。
不是格格,不是侍妾,是侧福晋,仅次于嫡福晋的侧福晋。
她终于在命运的起点撬开了一条至关重要的缝隙。
“臣女……乌拉那拉氏青樱,叩谢皇上隆恩。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声音带着无法完全掩饰的微颤,却依旧清晰有力。
苏培盛满意地点点头,示意小太监将第一个托盘上的明黄绸缎揭开,下面是一套侧福晋的吉服冠冕,赤金点翠的头饰在夕阳余晖下闪烁着尊贵而冰冷的光。
“这是皇上赏赐给格格的吉服冠冕。”
苏培盛介绍道,随即,他的目光转向了第二个托盘,脸上露出一个更显亲近、甚至带着点神秘的笑容,“这个嘛……是西阿哥特意叮嘱老奴一定要亲手交到格格手上的。”
西阿哥?
弘历?
如懿的心猛地一缩,目光紧紧盯住那块青布。
弘历……他私下给了她东西?
苏培盛亲手掀开了那块青布。
托盘上静静地立着一件器物。
那是一个粉彩瓷缸。
不大,约莫一尺来高,胎骨细腻,釉色温润如玉。
最令人移不开眼的是那缸身上描绘的图案——虬劲的老梅枝干上点点新绿绽放,不是惯常的红梅,而是极为罕见的绿梅。
那绿色清雅脱俗,仿佛带着初春最鲜嫩的生机在细腻的白瓷底子上晕染开来,灵动得几乎要破壁而出。
绿梅!
如懿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上一世那支被她珍藏了一生、最终在冷宫破碎的绿梅珠花,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她的记忆。
绿梅……弘历……他少年时最爱的就是这份清雅不俗。
前世,他赠她绿梅珠花,是心意,也是侧福晋身份的象征。
今生,他竟送了一个绿梅粉彩缸!
这比珠花更贵重,更显眼,意义……也更深重。
它不再是私密的信物,而是一件可以摆在明处、昭示着皇子心意的物件。
“西阿哥说,他瞧着格格今日一身清雅,气韵不俗,恰似这雪中初绽的绿梅一般清贵难言。
这缸子是他库房里收着的玩意儿,瞧着配格格,就命老奴送来了。
让格格……养些水草或是插枝梅花看着也清心。”
苏培盛笑着说。
养些水草……插枝梅花……弘历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笨拙却真诚的情意。
如懿看着那绿梅粉彩缸只觉得眼眶一阵发热,心底却是一片冰寒交织的复杂。
前世的痛楚与今生的触动猛烈地撞击在一起,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臣女……”她张了张嘴,声音哽在喉咙里,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臣女叩谢西阿哥厚爱……此物……清雅脱俗,臣女……甚是喜欢。”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瓷壁,那触感真实得让她指尖发麻。
她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又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将那绿梅粉彩缸接了过来。
温润的瓷器沉甸甸地压在手上,也压在了她的心头。
这不仅仅是一个瓷缸。
这是弘历少年赤诚的心意,是她今生复仇与守护之路的第一块最关键的基石,也是悬在她头顶,随时可能引来狂风骤雨的明灯。
苏培盛完成了使命,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告退了。
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格格!
侧福晋!
您是侧福晋了!”
阿箬再也忍不住,扑过来抱着如懿的腿又哭又笑,“还有这缸子,西阿哥亲自赏的,这心意……格格……您熬出头了。”
如懿抱着那冰冷的绿梅粉彩缸缓缓走到窗边,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
她低头看着缸壁上那栩栩如生的绿梅,指尖轻轻拂过那清雅的绿色花瓣。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
这代表着弘历此刻对她毫不掩饰的偏爱,是她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可这喜欢里掺杂了多少前世的血泪和今生的算计!
窗外的天空,晚霞如血。
富察琅嬅……此刻应该己经接到了嫡福晋的旨意了吧?
不知她看到这绿梅粉彩缸的消息时,那张端庄温婉的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
熹贵妃……又会如何想?
乌拉那拉氏的荣光就要从这方小小的、盛满了皇子情意与未来血雨腥风的绿梅粉彩缸开始。
她将瓷缸轻轻放在窗前的条案上,背对着激动不己的阿箬,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绝:“阿箬,去打盆清水来。
这缸子得好好养着。”
养着这份“心意”。
也养着她向所有仇雠亮出的第一柄淬了蜜糖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