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下葬那日,我在棺材里降生了。村民视我为妖孽,骂我是克死亲娘的棺材子。
十八年寄居破庙,靠捡野果饱腹度日。那夜被推下乱葬岗,醒来竟能听懂孤魂耳语。
村长的牛丢了......1我娘下葬那日,我在棺材里降生了。
敲锣打鼓的哀乐和撕心裂肺的哭嚎,硬是把我从那个黑咕隆咚的木头盒子中拽了出来。
接生婆剪断脐带时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眼神活像见了从坟里爬出来的怪物。从此,
陈家庄多了一条尾巴——“棺材子”陈七。谁家孩子啼哭不止,老人摔个跟头,
甚至谁家母鸡少下了一个蛋,都能赖到我头上。“看看!准是那棺材子克的!
”吐沫星子比冬天的寒风还冷,硬生生把我刮进了村尾那座废弃多年的山神庙里,
靠野果和偶尔的供品熬日子。这天饿得前胸贴后背,
山神的供台上连个发霉的窝窝头都没剩下。王屠夫家门口挂着的腊肉,
那油汪汪的光泽像烧红的铁钩子勾着我的五脏血。眼巴巴看了不到三分钟,
“啪”一坨滚烫的烂泥就砸在我后背上。“灾星!滚远点!”王屠夫的儿子铁蛋咧着嘴,
笑能刮下二两油。2他身后几个半大小子嘻嘻哈哈围上来,推搡像无形的潮水,
把我一路推搡到了后山根儿。冰冷刺骨的井水兜头浇下,紧接着胸口猛地一疼,脚下一空,
天旋地转。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铁蛋那张得意忘形的脸,像烙铁烫进我模糊的视线里。
风在耳边尖啸,乱葬岗特有的、混杂着***泥土和朽木的腥味,猛地灌满了口鼻。
黑暗沉沉地砸了下来。意识飘忽了很久,像是陷在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里。
耳边叽叽喳喳吵翻了天,又细又碎,像老鼠在啃木头。“嘘!快醒了!”“唉哟,
这小子骨头真硬,这么高摔下来只断几根!”“…命苦哟…跟他娘一样…”声音飘飘忽忽,
没一丝活人气息。我眼皮沉重,费尽力气掀开一条缝。清冷的月光穿过树枝的破网,
地上只有歪斜的墓碑和自己冰冷的影子。刚才说话的“人”,在哪?
后背的伤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挣扎着爬起来,每吸一口气,肋骨都针扎似的疼。回去?
村里比这乱葬岗还冷。喉咙干得冒烟,目光扫过荒地,前面草缝里,
几点暗红像火星子在夜里忽闪。蛇莓?念头一起,那些叽喳低语又冒了出来:“酸!别吃!
”“吃了烂舌头!”我僵在原地。鬼话?再一看那红果子,附近荒草枯槁,
连片绿叶子都少见。冷汗刷地浸透了破褂子。3拖着快散架的身子,
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乱坟堆里摸索。每踩一步,骨头深处都传来碎裂般的痛。
林子深处隐约有点水光。快渴疯了,踉跄扑过去,刚要掬起一捧,“噗通!
”一只不知死透多久的老鼠翻着肚皮浮上来。几乎同时,
那个细细的警告又钻进耳朵:“瘟水!沾上烂手烂脚!”脚下一软,狼狈后退。
心口突突直跳,一股说不清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我好想……能听见一些不该听见的东西了。天蒙蒙亮,带着一身露水和淤青蹭回庙门口,
饿得前胸贴后背。村口远远传来村长陈守业炸雷般的吼叫:“哪个天杀的!偷了我家的牛!
”声音像把钝刀子,搅得人心慌。他急得原地打转,脑门沁油光,旱烟袋敲打着粗糙石磨,
梆梆作响。一群半大小子围着他看热闹,铁蛋就挤在人堆最前头,眼神却飘向我这边,
带着种毫不掩饰的得意和看戏似的恶意。4一股莫名的意念不知从哪钻出来,脑子有点懵,
我脱口而出:“河沟……下游弯弯那块苇草丛里。”声音嘶哑微弱。话音刚落,
哄笑声猛地炸开!“听听!棺材子又放屁了!”铁蛋笑得最响,腰都直不起来,“守业叔,
你真信他啊?不如去野鬼坡找找吧!”守业叔皱着那双粗眉,恶狠狠瞪了我一眼,
像是在看一堆碍眼的秽物。太阳斜斜挂上树梢时,蹄子踩水的哗啦声由远及近。
守业叔牵着他那头壮实的大黄牛回来了。牛尾巴悠哉悠哉甩着,沾了不少湿润的黄泥,
嘴角还沾着嫩苇草。他从我庙门前大步过,目光像刀子似的刮了我一下,没说话,
那脸色像是刚吞了只活苍蝇,憋得又紫又红。围观的人群突然哑了,
只剩牛蹄子敲在土路上的啪嗒声,格外刺耳。5没过几天,
村西老王家的猪崽莫名其妙全蔫了。躺在猪圈里哼哼唧唧,小身子冰凉。
老王的婆娘哭天抢地,说指定是撞了晦气,死活拽着神婆孙姑。孙姑一身油腻腻的黑布衫,
脸上皱纹像揉碎的纸,在猪圈前又唱又跳,挥着桃木剑往猪身上泼水。猪仔们瑟瑟发抖,
哼得更可怜。“急什么!”孙姑尖着嗓子,“冲撞了黄皮大仙!
本仙姑这就……”那会儿正巧我去村边草坡刨点能吃的根茎。
刚路过老王家猪圈外边的污水塘,塘边歪着几株枯死的老柳。
一个清晰却飘渺的声音直接钻进我耳朵:“崽啊,水臭,喝多了……”猛地扭头,
老王家那几头可怜的小猪,小嘴伸在脏水里一吸一吸的。神婆还在院子里念念叨叨,
老王两口子也眼巴巴瞅着她烧纸。我看没人注意,咬咬牙翻进猪圈,憋着气,
一手抱着一头最虚弱的猪崽,把它们死命拖离了水塘边。污泥沾了半身,臭气熏人。
6说来也奇,隔天那几头被我拖开的小猪崽,虽然还是蔫巴,但能晃晃悠悠站起来了,
竟肯吃两口新拌的糠糊糊。另外几头依旧躺在水塘边的,硬邦邦地断了气。
老王看着满地打滚啃食的猪崽子,再看看地上直挺挺的几只,又看看旁边脸色铁青的孙姑,
“这……咋回事?”孙姑攥着她那根油腻的桃木剑,指着我沾满泥水的背影:“是他!
是他招了邪祟!破了我仙家的清净!”雨季迟迟不来,眼看田地里裂开饥渴的大口子。
全村老少顶着日头,在晒得滚烫的祖宗祠堂祭台前跪成一片。供品是陈年稻米和清水,
孙姑站在台子上,灰白头发在热风里蓬乱地竖着,枯瘦的手指捻着几枚铜钱念念有词,
往龟甲上撒着。人群里飘来的绝望气息,让我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无数小虫在啃咬。
“断啦…旱魃堵了泉眼…三年…”“埋了…埋在那……”嗡嗡声里挤出几个清晰颤抖的字词,
像冰珠子砸在我鼓膜上。我像被谁猛地推了一把,跌跌撞撞冲出人群。
7所有目光“唰”地盯在我身上。我扑到祭台前,
那些被绝望压抑了太久的低语一下子冲了出来。“井!井口堵着冤魂!
”我指着村尾早被遗忘的那口枯井,声音被掐住脖子般嘶哑,“水脉堵死了!”手臂一扫,
桌上简陋的贡品和那只盛着几枚铜钱的龟壳“哗啦”一声掀翻在地!铜钱滴溜溜滚了一地。
一片死寂。孙姑那干树皮似的脸抽动了一下。铁蛋第一个跳起来,脸红脖子粗:“放屁!
揍他!”几个年轻后生撸袖子就要往前冲。守业叔却猛一抬手,
那双被焦虑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钉在我脸上,咬牙蹦出一个字:“挖!”枯井里黑洞洞的,
像张得极大的嘴。铁锹碰着井底硬物,发出闷响,接着是几声惊呼。
三具零散的白骨被拖了出来,暴露在烈日下,骨头上沾满了深黑的淤泥。
围观的村民纷纷后退,空气里只有粗重的抽气声。那天夜里,闷雷滚动,暴雨终是泼洒下来。
黄豆大的雨点噼啪砸在干裂的土地上。我缩在山神庙透风的角落,听着外面狂风暴雨嘶吼。
雨声混着嘈杂的、纷乱的哭泣、低叹,钻进耳朵。
那低语声里充满了怨毒、不甘、扭曲的愤恨,又掺杂着一丝久违的、湿重的……解脱?
像山洪在冲刷着什么。8天刚擦亮,一声变了调的惊叫划破村庄的平静。是铁蛋,
他一路连滚带爬冲到守业叔家:“水!水!祖坟……祖坟冒水啦!”守业叔趿拉着鞋冲出屋,
所有人都往村后涌去。我家祖坟,那几座荒草萋萋的老坟,
低洼处竟蓄起了一个不小的清水池子!池边泥地上渗出一道晶亮的细流,
还在缓慢却清晰地向外蔓延,浸润着焦渴的土地。死寂的枯井里,
似乎也传来极其微弱的汩汩声。消息风一样卷过村子。当我推开发霉的庙门时,
门口已黑压压跪了一大片。守业叔领头,额头重重磕在满是泥泞的黄土上。再后面,
老王夫妇抖着嘴唇,连铁蛋也耷拉着脑袋不敢看我。浑浊的感激声里,
孙姑的身影只在人群后远远闪过一瞬,便缩了回去。
没人看见我手心里那根不知何时攥得滚烫的细簪子。那是昨夜暴雨声最烈时,
的悲鸣声塞进我耳朵里的:“囡囡……苦了你了……水……都放出去了……”那声音像裂帛,
带着浓稠的血腥味,是把我推下乱葬岗那天晚上……把我推下乱葬岗的那人身上,
散落出的那根带着血锈、刻着陈姓花押的铜簪子。守业叔带着头在那磕得咣咣响,
泥水都溅到我破烂的裤腿上了。我眼睛却在人群缝里逮住了孙姑那张干瘪的老脸。
她缩在墙根下,嘴角硬是挤着一丝笑纹,冷得像雪地里冻僵的蛇。
9还没等我咂摸出她这笑的滋味,天刚擦黑,村西头老王家那病愈的小猪崽猛地抽搐了两下,
“嗷”一声断了气。猪圈边围着的几个壮汉跟着就倒下了,抱着喉咙干呕,
脸上的红点疹子活像腐烂的果子,眨眼间就鼓起黄水泡,痛得满地打滚。第二天,
瘟疫像饿疯了的野火。一个接一个,浑身溃烂化脓,脓水混着腥臭的血丝,淌到哪里,
哪里皮肤就跟着发黑流脓。哀嚎声撕心裂肺,把村子撕成了活地狱。铁蛋他爹咳着,
一口黑血沫喷在守业叔鞋面上,眼珠子爆凸,恨不得用牙咬死我:“祖坟刚沾这灾星就招祸!
烧死他!”铁蛋缩在他爹背后,指着我骂:“就是你!邪祟缠身!害死俺家猪,害死全村!
”几十张痛苦扭曲的脸,几十双怨毒的眼,毒针一样刺过来。孙姑不知何时钻了出来,
枯树枝似的手指差点戳到我鼻梁:“昨夜我起乩,瞧得真真儿的!是这小子!他动了尸骨,
带出百年前沉疴恶咒!”她声音尖利地刮过每个人的耳朵,“把他封进祖宗祠堂!
恶煞才能平息!”10祠堂那口封了几十年的老井,
砖缝里正“咕嘟嘟”往外渗一种浓得像臭沟泥的墨绿粘浆。守业叔脸色灰得和死人差不多,
那双被血丝缠裹的眼死盯住我:“祖宗有难!姓陈的骨头,就得姓陈的填进去求宽恕!
捆了他!”粗粝的麻绳勒得我胳膊都要断了。孙姑踮着脚在那深不见底的井口旁来回踱步,
干巴巴的手指拈着点黑乎乎的香灰往黏糊糊的绿浆上撒。“看见没?”她声音拔得老高,
“煞气冲井,不除根,全村都烂成臭泥!”背后是铁蛋爹绝望的嚎叫和铁蛋的哭骂,
祠堂里烛火晃得人眼晕,守业叔一脚踹在我膝窝:“祖宗恕罪!下!”没一点光亮,
冰冷刺骨的墨绿脏水瞬间淹过头顶,黏腻带着浓郁尸臭直灌口鼻。黑暗中,
腐朽的石阶踩上去软绵绵的,像是踩着陈年的烂肉。11一股刺骨冰寒猛地钻进脚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