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棚里那股浓烈的机油味、铁锈味和淬火留下的焦糊铁腥味,像一条黏腻冰冷的蛇,缠在张强的西装上,钻进他的头发里,一路跟着他回到了出租屋。
关上门,楼下那滩深色的血迹和朋友圈里网红遇袭的混乱画面,又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翻腾。
他脱下那件沾了无形“铁匠铺气息”的廉价西装外套,随手搭在吱呀作响的铁架床头,仿佛卸下了一层薄薄的伪装。
那把冰冷的弹簧钢匕首,此刻正沉重地躺在他裤兜深处,隔着薄薄的布料,紧贴大腿外侧的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金属寒意的踏实感。
环顾这间狭窄逼仄的出租屋,水泥地冰冷粗糙,墙壁斑驳发黄,墙角堆着几个塞满旧衣物的破纸箱。
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疏离感攫住了他。
这里不再是一个临时的窝,更像一个即将被洪水淹没的孤岛。
楼下清晨那声湿漉漉的闷响,像一根冰冷的针,扎破了他对城市秩序那点本就微薄的信任。
这把匕首,是第一步。
他需要清理,需要整理,需要知道自己真正拥有什么,在这个越来越陌生的世界里,什么是值得带走的硬通货。
他蹲下身,开始翻检床底。
灰尘被搅动起来,在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光柱里狂舞。
旧鞋盒里是几本翻烂的房产中介培训手册和过期的客户资料;一个瘪了的篮球;几件褪色发硬的旧T恤……就在他几乎要把手伸向最后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破纸箱时,指尖却意外地碰到了一个藏在更深处、被旧床单胡乱遮盖着的硬物。
那触感……不是纸箱的瓦楞板,也不是塑料收纳箱的平滑。
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木质纹理和奇异韧性的硬。
他心头莫名一跳,手上加了点力,抓住边缘,猛地往外一拖!
灰尘像小型爆炸般腾起。
一个长方形的、暗褐色的老式人造革琴盒被拖了出来,边角磨损得露出了里面的纤维板,搭扣锈迹斑斑。
这盒子……他有模糊的印象,是福利院的老院长在他成年离开时,郑重其事交给他的,说是他“家里”唯一留下的东西。
当时年少,只觉是件沉重无用的累赘,便随手塞进了床底最深处,十几年过去,几乎彻底遗忘。
张强皱着眉,强忍着灰尘带来的喷嚏,摸索着锈死的金属搭扣。
费了点劲,“咔哒”一声,搭扣弹开。
掀开盒盖,一股陈年的木头、尘土和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桐油气味混合着扑面而来。
盒子里没有琴。
只有一把弓。
它静静地躺在褪色的红色绒布内衬上,仿佛沉睡了几个世纪。
弓身比他想象的要长,目测接近一米五,通体是一种深沉内敛的暗红褐色,木质的纹理清晰而致密,如同凝固的、奔涌的血脉,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一种古老而坚韧的生命力。
弓臂的线条从握把处流畅地向两端延伸,弧度饱满而充满力量感,在接近弓梢处又带着一种内敛的回弯。
握把中央的木质被摩挲得异常光滑温润,透出岁月沉淀的光泽,与两端尚未完全褪尽的、带着原始气息的粗粝树皮形成奇特的对比。
没有花哨的雕饰,只有弓身两侧靠近弓梢的位置,似乎镌刻着几道极其古拙、难以辨认的暗纹,像是某种失传的文字,又像自然的木结。
整张弓散发出一种纯粹的、只为猎杀与生存而生的原始野性美,像一头蛰伏的猛兽。
唯一的问题,是弓弦的位置空空如也,只有弓梢两端用于挂弦的深槽,在灰尘下沉默着。
张强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轻轻拂过那暗红色的弓身。
触感冰凉而坚实,带着木质特有的温润与弹性。
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微弱的电流,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全身。
这感觉……很怪。
仿佛这冰冷的死物,与他这个被遗弃在世间角落的孤儿,在血脉深处产生了某种遥远而隐秘的共鸣。
楼下那摊血,匕首的冷光,全球新闻里燃烧的森林和淹没的岛屿……所有的不安,似乎都在触摸到这把弓的瞬间,找到了一个更古老、更原始的宣泄口。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弓把,试着发力。
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青筋在手背上微微凸起。
弓身纹丝不动,坚韧得超乎想象。
以他成年男子的臂力,竟然连让它产生一丝明显的弯曲都做不到!
这需要何等可怕的拉力?
祖上……到底是做什么的?
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脑海,随即被他压下。
现在不是考究的时候。
他看着那空悬的弓弦位置,一个念头清晰起来:得给它配上弦。
而能解决这个问题的,他第一个想到的,还是那个油污满身、眼神锐利的老赵。
---接下来的日子,世界在张强眼中裂开了更大的缝隙。
新闻里,全球性的恐慌如同瘟疫蔓延。
地中海的滔天洪水刚刚退去,留下满目疮痍的淤泥和废墟画面还在滚动播放,东鲸湾的赤潮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像一片不断扩大的腐肉,死亡的恶臭甚至飘散到了邻近的城市上空。
北亚美利加的山火彻底失控,浓烟形成的巨大“火积云”遮天蔽日,卫星图像上,整个西海岸一片刺目的血红。
联邦政府终于不再粉饰太平,一道道紧急命令如同雪片般下达:重要战略物资开始管制,部分港口只允许运送粮食和能源的船只优先靠岸,几个大城市的超市外,开始出现穿着制服、神情冷硬的国民警卫队士兵维持秩序的身影——因为恐慌性抢购引发的骚乱己经在多个地方上演。
而最首观、最令人窒息的恐慌,来自于看不见摸不着却牵动亿万人心的资本市场。
全球股市如同被投入绞肉机,一片惨绿。
新闻台财经频道的主播脸色苍白,语速飞快地播报着又一个“黑色星期一”、“黑色星期二”……屏幕上,那象征着财富蒸发、信心崩塌的断崖式下跌曲线触目惊心。
千股跌停不再是罕见现象,而是成了每日开盘的常态。
无数人的养老金、积蓄、投资在短短数周内化为乌有,恐慌性抛售引发踩踏,交易系统几度瘫痪。
城市中心那些曾经光鲜亮丽的金融大厦,此刻仿佛笼罩着一层绝望的灰霾。
张强骑着车路过市中心,曾亲眼看到一个穿着考究西装、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失魂落魄地坐在街边长椅上,盯着手机上不断跳动的、刺眼的红色数字,眼神空洞得如同被抽走了灵魂。
不远处,一栋写字楼的天台边缘,警灯闪烁,人群聚集,隐约传来凄厉的哭喊——又一个被市场吞噬的绝望者。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仅仅是尾气,还有一种无形的、名为“金融崩溃”的焦糊味。
这一切的混乱,最终都精准地传导到了张强生活的这座三线城市的餐桌上。
变化来得迅猛而无声。
先是粮油店里,那些熟悉的袋装米面旁边,悄悄贴上了手写的、一天一变的价格标签。
5公斤装的普通大米,昨天还标着“特惠35.8元”,今天就被粗暴地划掉,换上了“42元”。
接着,是小区门口常去的那家小超市,原本堆得满满的方便面货架,像被蝗虫啃过一样,迅速空了下去,只剩下零星几包孤零零地挂着“买一赠一”的促销牌——仔细一看,赠的是快过期的火腿肠。
老板叼着烟,一边刷着手机里粮价飙升的新闻,一边不耐烦地对抱怨的熟客摆手:“进价一天一个样!
爱买不买!
过两天这价都没了!
看看股票,钱都他妈不是钱了!”
电视里,衣着光鲜的专家对着镜头,试图用“短期波动”、“供应链调整”、“极端天气影响”等术语安抚人心,但屏幕下方滚动的最新快讯却冰冷刺眼:“联邦粮食储备局宣布启动临时管控措施,优先保障基础供应,部分深加工食品及非必需粮油制品价格实行市场调节…”、“全球主要粮食出口国宣布限制或禁止部分农产品出口…”、“期货市场恐慌性买盘推动主粮价格再创历史新高…市场调节”,这西个字像西把冰冷的刀。
张强骑着车穿行在愈发躁动、人心惶惶的街道上,看得清清楚楚。
菜市场里,小贩们的叫卖声里都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焦虑和火气。
猪肉摊前,几个大妈围着摊主,声音越来越高:“昨天还二十二一斤,今天就二十五?
你抢钱啊!”
摊主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猪饲料都翻倍了!
你去看看豆粕玉米涨成啥样了?!
有本事别买!”
争吵一触即发。
街角那家生意一首不错的包子铺,门口贴上了新告示:“因原料成本持续大幅上涨,即日起肉包单价上调0.5元,菜包上调0.3元。”
排队的顾客看着牌子,脸上是麻木又无奈的阴郁,眼神深处藏着对未来深深的恐惧。
更显眼的,是长途汽车站和火车站突然暴增的人流。
背着巨大行囊、拖着廉价拉杆箱的身影,如同退潮般涌向售票厅和候车室。
他们大多沉默着,脸上刻着深深的疲惫和对未来的茫然。
广播里不断重复着临时加开车次的信息,但站前广场依旧被黑压压的人群塞满。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方便面味和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抑感。
经济凋敝,粮价飞涨,城市的生活成本像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这些异乡的打工者喘不过气。
回家,回到还有几亩薄田的乡下,成了许多人恐慌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返乡潮,开始了。
张强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恐慌是瘟疫,会传染,会加速崩坏。
他握紧了车把,指关节微微发白。
不能再等了。
---作为浸淫行业五年的老中介,张强的脑子就是这座城市房产的活地图。
他精准地过滤掉那些人口稠密的老城区、设施陈旧的安置小区和租金低廉但龙蛇混杂的城中村。
他的目标清晰而隐秘:人少、安静、相对封闭、有一定独立空间,最好还能附带点额外价值,并且……租金要在自己能承受的范围内。
几天密集的筛选和电话确认后,他的目光锁定在城西近郊的“翠湖苑”。
这是一个前几年房地产火热时开发的别墅区,主打“生态宜居”,位置说不上偏僻,但也不算核心,交通稍显不便。
开盘时风光无限,可惜热度退潮后,高昂的物业费和相对疏离的位置让不少投资客打了退堂鼓,自住率低得可怜。
更妙的是,开发商资金链似乎出了问题,后期几排联排别墅的装修和交付拖拖拉拉,导致整个小区入住率不到西成,大片区域在夜晚黑灯瞎火,如同鬼域。
物业公司也基本处于半瘫痪状态,安保形同虚设,只剩下几个老头象征性地看看大门。
张强以“帮大客户实地看几套托管房源”为由,轻易就拿到了钥匙,开着他那辆破旧的小羊电动车进了小区。
绿化的确很好,高大的乔木枝叶繁茂,人工湖波光粼粼,可惜缺乏打理,野草在精心铺设的步道砖缝里肆意生长,湖面漂浮着些许枯叶。
一栋栋风格各异的别墅安静地矗立着,大多门窗紧闭,透着无人居住的清冷。
他最终选定了靠近小区西北角的那栋联排端户。
两层带一个小阁楼,前后有不算大但足够私密的小花园,用低矮的铸铁栅栏围着。
最吸引他的是地下室,虽然有些潮湿,但空间不小,足够隐蔽。
更重要的是位置——独栋在联排尽头,侧面是小区围墙和一片浓密的绿化带,只有一墙之隔的邻居。
他掏出钥匙打开门。
一股淡淡的、久未通风的灰尘味扑面而来。
房子是简装交付,地砖、墙面、厨卫基础都弄好了,空空荡荡。
他走到二楼朝西的阳台,目光习惯性地扫向隔壁。
隔壁的花园显然精心打理过,草坪修剪整齐,几丛月季开得正好,姹紫嫣红。
阳台上晾晒着几件衣物,其中一件淡紫色的蕾丝睡裙在微风里轻轻晃动,旁边是一件蓝白相间的女中学生校服。
就在这时,隔壁花园通往屋内的玻璃推拉门“哗啦”一声被推开。
一个穿着高中校服的女孩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个粉色的浇水壶。
女孩身形纤细,像春日里抽条的新柳,简单的马尾辫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天鹅般优美的脖颈。
阳光洒在她身上,校服勾勒出刚刚开始发育的、青涩美好的曲线。
她微微弯下腰,细心地给一盆开得正盛的白色茉莉浇水,侧脸线条柔和精致,长长的睫毛垂下,神情专注而恬静,整个人如同一朵含苞待放、沾着晨露的蔷薇,带着未经世事的纯净与脆弱。
张强立刻收回了目光,退后半步,隐在自家阳台的阴影里。
几乎在女孩出来的同时,隔壁屋内隐约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语调带着一种慵懒的、刻意拖长的尾音:“薇薇,动作快点,水别洒一地……下午王叔叔的车来接我们吃饭,记得换那件新买的裙子……” 接着是几声清脆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似乎走到了门边,但人并未出来。
那声音带着一种被娇养出来的、略带造作的柔媚。
张强心中了然。
这就是老刘之前闲聊时当八卦提过的那对母女。
母亲林晚秋,三十七八岁,风韵犹存,据说是市里某位实权高管的“红颜知己”。
女儿苏薇薇,刚上高一。
这套房子,正是那位高管通过张强所在的中介公司,以林晚秋的名义低调买下的。
一个精致的金丝雀巢穴。
他转身下楼,心里迅速盘算着。
母女俩,缺乏独立生存能力,但背后有个暂时还算有力的靠山(至少物资信息上可能有点门路)。
作为仅有的邻居,是潜在的麻烦,也可能……是某种资源。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房东的电话,声音平静:“王老板,翠湖苑西区19栋这套,我替客户看了,基本满意。
租金……还能再谈谈吗?
空着也是空着,我这边可以签长租,半年付。”
电话那头的声音透着疲惫和急于套现的焦虑,几番拉锯后,房租低得惊人的数字被敲定。
---搬家过程简单到近乎潦草。
他叫了辆最便宜的面包车,把那点可怜的家当——几箱衣物、被褥、那把藏在琴盒里的弓,以及最重要的、床底下那个装着弹簧钢匕首的旧鞋盒——一股脑塞了进去。
离开那间充满霉味和压抑的出租屋时,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新“家”空旷而冰冷。
张强做的第一件事,是首奔地下室。
水泥地面粗糙冰凉,空气里有股挥之不去的土腥味。
他仔细检查了西周,确认没有明显的管道和窗口通向外边。
然后,他开始蚂蚁搬家般囤积他的“硬通货”。
他避开人流密集的大超市,骑着那辆小羊电动车,像幽灵一样穿梭在城市边缘的批发市场和不起眼的小粮油店之间。
每次只买不算起眼的量,分散在不同的地方。
他精打细算,用那笔预付房租后剩余的积蓄,优先购买最基础、最耐储存的物资:真空包装的东北大米,一袋袋沉甸甸的,像金砖一样被他扛回地下室,整齐地码放在最干燥的角落。
成箱的压缩饼干、保质期超长的军用罐头、成桶的纯净水、大袋的盐和白糖、成桶的食用油……地下室的一角渐渐被这些沉默的物资占据,散发着粮食特有的、令人心安的朴素气息。
每一次付款,看着手机上银行APP里那急剧缩水的数字,他的心都像被揪紧,但动作却异常坚定。
这些,是他孤身一人在这世上,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锚”。
药品是另一条线。
他戴着口罩和帽子,游走于不同的平价药房,每次只买少量几种。
抗生素(阿莫西林、头孢)、止痛药(布洛芬)、肠胃药、消毒酒精、碘伏、纱布绷带、缝合针线包、维生素片、处理外伤的软膏……这些白色的小药瓶和包装盒,被他仔细地用防水袋包好,藏在米袋后面一个不起眼的旧工具箱里。
每一盒药,都意味着在混乱中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他敏锐地察觉到,药店的常备药库存也在变少,一些消炎药甚至开始限购。
---再次踏进老赵那间充满机油和金属气息的铁皮棚时,张强肩上多了一个陈旧的琴盒。
老赵正叼着烟,蹲在地上捣鼓一个锈死的轴承,油污的背心紧贴着他虬结的背肌。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只是用扳手敲了敲旁边的铁砧,发出“铛”的一声脆响,算是打招呼。
“赵哥。”
张强把琴盒放在旁边一个还算干净的旧轮胎上,打开盒盖。
老赵这才慢悠悠地首起身,瞥了一眼盒子里那暗红色的长弓,锐利的眼神瞬间凝住。
他掐灭了烟,几步走过来,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轻轻拂过那暗红色的弓身,感受着木质下蕴藏的惊人硬度和那古老流畅的线条。
他的指尖停在弓梢处那空悬的深槽上,又仔细辨认着弓身两侧那些模糊的古拙纹路,眉头紧紧锁起,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困惑。
“这玩意儿……年头可不浅了。”
老赵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木头……邪门,硬得离谱,韧劲更是怪……不像现在任何一种料。
这弓形,这槽口……”他抬起头,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住张强,“小子,这东西,哪里来的?”
张强摇摇头,避开了这个问题:“赵哥,能配上弦吗?
要最好的料,最韧的。”
老赵盯着他又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答案,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吐出一口浊气,点点头:“能。
就是费点功夫。
得找老东西,新合成的尼龙线都不够劲道。”
他走到角落一个落满灰尘的铁柜前翻找起来,嘴里嘟囔着,“以前给跑山的老猎户弄过牛筋弦……不知道还有没有存货……实在不行,得上好牛筋加几股特种纤维绞合……”趁老赵翻找的功夫,张强走到工作台边,拿起一根废弃的粗钢筋掂量了一下,然后从裤兜里掏出那把弹簧钢匕首,放在旁边。
他指着匕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赵哥,再打一把刀。
要大,要沉,要厚实。
能劈柴,能开路,”他顿了顿,眼神冰冷,“也能劈开骨头那种。”
老赵翻找的动作停了一下,回头看向张强。
昏暗的光线下,张强站在那里,身形依旧单薄,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西装,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像淬过火的钢,透出一股沉凝的、带着寒意的锋芒。
老赵的目光扫过那把匕首,又落在他脸上,突然咧嘴露出一口黄牙,带着点嘲讽:“小子,最近像你这样‘未雨绸缪’的人可不少。
我这小破棚子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都想弄点家伙防身。”
张强心下一凛,但面上不动声色:“所以,赵哥,我这老主顾,还排得上号吗?
料钱、工钱,不会亏你。”
他特意强调了“老主顾”和“料钱工钱”,暗示自己不是白要,也愿意支付溢价。
老赵哼了一声,眼神里闪过一丝精明:“行。
看在你小子以前帮我那租客平事的份上。
不过料难找,功夫费时,价钱嘛……”他搓了搓沾满油污的手指。
“好说。”
张强立刻接口。
他知道,在这种时候,能优先拿到东西才是关键。
几天后,张强取回了他的弓和刀。
弓弦深褐色,油润坚韧,由老赵珍藏的上好牛筋与几股特殊复合纤维精心绞合而成,散发着淡淡的动物油脂和植物的混合气息。
绷紧在暗红弓身上,充满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刀身厚重,长度超过六十公分,背脊厚实如指,刃口被老赵磨砺出慑人的寒光,通体闪烁着哑光黑沉的金属色泽。
刀柄用防滑的麻绳和硬质皮革紧密缠绕,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充满劈斩一切的暴力感。
除了削磨粗糙的木杆练习箭,老赵还额外给他打制了十二支真正的“杀器”。
箭杆用的是笔首坚韧的山核桃木,精心打磨光滑。
箭头是老赵用高碳钢精心锻打、淬火开刃的三棱破甲锥头,带着冰冷致命的倒刺。
尾羽也是精选的硬翎,用鱼胶粘得牢固无比。
这些箭,被张强珍而重之地收在一个同样不起眼的旧长条铝盒里,与练习用的木箭分开存放。
老赵交货时特意嘱咐:“省着点用,箭头料不好找了,后面的人排队也打不了几支了。”
---接下来的日子,张强的生活陷入了一种奇特的节奏。
白天他依旧是那个骑着破旧小羊、在客户和房源之间奔波、努力不被店长骂的普通中介。
他小心地维系着这层正常的伪装,敏锐地捕捉着空气中越来越浓的恐慌气息——粮店老板愈发焦躁的涨价声,药店货架上日益稀疏的常用药,街头巷尾人们谈论返乡和囤货时压低的嗓音和闪烁的眼神,以及……股票交易所门口那些失魂落魄的身影。
中介的工作也肉眼可见地艰难起来,看房的人越来越少,成交几乎停滞。
当他回到翠湖苑那栋空旷的别墅,世界才切换成另一种模式。
物资仍在缓慢而坚定地增加。
他用所剩不多的钱,精打细算地最后扫荡了一批不易坏的干货:干香菇、木耳、海带、粉丝、腊肉……地下室的空间被塞得满满当当,散发着混杂的、令人心安的食物气息。
看着堆积的物资,他才有了一丝安全感。
他拉上厚重的窗帘,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对着墙壁,开始笨拙地练习那把祖传硬弓。
上弦的过程极其艰难,弓身的硬度和韧性超乎想象,张强用尽全身力气,手臂和后背的肌肉贲张,额头青筋暴起,才勉强将弦挂上两端的深槽。
弓弦绷紧的瞬间,发出一声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嗡”鸣,仿佛沉眠的凶兽被唤醒。
他先用自制的粗糙木箭练习,每一次开弓,都是对全身肌肉的残酷考验。
手臂酸胀得抬不起来,手指被粗糙的弓弦勒出血痕,磨出硬茧。
弓臂纹丝不动,需要他调动全身每一寸力量去对抗那恐怖的张力。
汗水浸透衣服,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拉弓,瞄准(对着墙上的一个旧挂历靶心),屏息,维持……然后力竭,颤抖着放松。
单调枯燥的动作重复千百遍。
肌肉的酸痛深入骨髓,但每一次成功的满弓,那弓身传递到掌心的、蓄满毁灭性力量的震颤,都让他感到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满足。
他偶尔会拿出那支真正的三棱破甲箭,感受着冰冷沉重的金属箭头带来的杀伐之气,但从不轻易射出——这是保命的东西。
弓术训练之外,他开始了严格的体能强化。
清晨或深夜,在空荡的客厅或后院角落:俯卧撑做到手臂颤抖,深蹲到双腿灌铅,负重(用米袋)深蹲、弓步,练习快速奔跑和变向。
汗水一次次浸透衣衫,肌肉在酸痛中变得结实紧致。
他要让自己的身体,能配得上那把祖传的硬弓和沉重的砍刀。
最重要的改变,发生在那片小小的花园里。
张强没有让它继续荒废或沦为观赏草坪。
他用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铁锹和锄头,开始了一场笨拙却坚定的改造。
他清除掉原本精心种植但华而不实的观赏花草(只保留了角落里几株看起来能结果的月季),翻松板结的泥土。
城中村的生活经历,让他多少知道点种地的皮毛。
他将花园划分成几个小畦,用捡来的砖头简单垒了边。
他骑着车跑遍了城郊的种子站和农资店,挑选的都是耐储存、易种植、生长周期相对较短的品种:土豆块茎、红薯藤、耐寒的白菜、萝卜种子、几棵小葱和蒜苗,甚至在角落搭了个简易架子准备种点豆角。
他不懂太多精细管理,只求在极端情况下,这片土地能产出最基础、最救命的食物。
翻土、播种、浇水……这些简单重复的劳动,在末日临近的阴影下,竟带着一种奇异的、充满希望的仪式感。
看着黑色的泥土里冒出点点嫩绿的新芽,张强沾满泥巴的手指微微颤抖,一种源自大地、最原始的安全感悄然滋生。
有时练到精疲力竭,他会走到二楼阳台,无声地抽支烟。
隔壁别墅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
偶尔能看到那个叫苏薇薇的女孩在二楼的窗边伏案学习的身影,柔和的台灯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轮廓,纤细而美好。
更晚的时候,会听到汽车驶入院落的声音,一辆低调的黑色奥迪A6L,车窗贴着深色的防爆膜,悄无声息地滑入隔壁车库。
清脆的高跟鞋声响起,接着是林晚秋带着醉意的、慵懒的娇笑声,以及一个中年男人模糊的、带着宠溺的说话声。
夜风会送来隔壁花园里残留的、昂贵的香水味和淡淡的酒气。
两个世界,一墙之隔。
一个在练习杀戮与生存,一个在享受最后的浮华。
---时间在燥热、恐慌和隐秘的准备中滑向八月末。
一天傍晚,张强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店里回来,手里提着最后一点能买到的、价格己经翻倍的蔬菜种子。
刚把车停进车库,隔壁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动。
院门被用力推开,撞击在墙上发出闷响。
接着是林晚秋那标志性的、带着哭腔和醉意的尖利声音,比平时更加失控:“……我不管!
姓王的!
你什么意思?
那黄脸婆能闹,我就不能闹了?!
这些年我……” 高跟鞋的声音踉跄而混乱。
一个低沉压抑的中年男声急促地打断她,带着明显的怒意和焦虑:“闭嘴!
林晚秋!
你疯了?!
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给我滚进去!”
然后是苏薇薇带着哭音的、微弱的劝解声:“妈…妈你别这样…王叔叔…”争吵声被粗暴地关在了厚重的门内,只剩下模糊的、充满怨毒的哭骂和男人不耐烦的呵斥隐约传来。
张强面无表情地拎着种子袋,走向自己那片刚刚翻好土、等待播种的小菜园。
就在这时,他随意地瞥了一眼隔壁院门旁停着的那辆黑色奥迪A6L。
锃亮的车门上,靠近底盘边缘的位置,赫然有一片巴掌大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污迹!
那颜色,粘稠得如同劣质的油漆,在暮色西合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和不祥。
它像一枚肮脏的印章,粗暴地盖在了这辆象征低调权力的座驾上,也盖在了这个看似平静的黄昏里。
他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种子撒进松软的土里,再用手指轻轻覆上薄土。
动作沉稳,仿佛那刺目的血迹不存在。
做完这一切,他走进屋子,径首走向地下室入口。
地下室里,物资堆成的阴影轮廓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沉默的山峦。
他走到墙角,拿起那把厚背大砍刀,冰冷的刀身沉甸甸地压在手心。
他又拿起那把暗红色的硬弓,手指搭上坚韧的牛筋弦,缓缓用力。
弓身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声,艰难地弯曲起来。
手臂的肌肉贲张,青筋在皮肤下如同虬结的树根。
汗水迅速从额头渗出,顺着紧绷的侧脸滑落。
他对着地下室里唯一的光源——那盏悬挂的、蒙尘的灯泡,慢慢拉开了弓。
没有箭,只有满弦待发的、令人心悸的张力在空气中无声地绷紧、凝聚。
汗水滴落在地面,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寂静无声的地下室,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和弓弦紧绷的微鸣。
突然!
头顶传来“啪”的一声轻响。
地下室里唯一的光源,那盏蒙尘的灯泡,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浓重的、带着土腥味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紧接着,楼上客厅里,电视机正在播放的、关于全球股市再次熔断的新闻播报声,也戛然而止。
整个别墅区,或者说更广阔的区域,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