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掀我袖子的时候,我正踩在桥栏上。
月光斜劈下来,照得石桥栏杆泛青,像冻僵的骨头。
我左手死死抠住栏沿,右手摸到袖袋里那团干硬的艾草——没咽完的,藏了三天。
嘴里还残留着那股烂叶泡水的味儿,一咽唾沫就往上翻。
我低头。
姑姑那日递茶碗,袖口闪过的银线,此刻在冷月下清清楚楚:细,弯,末端勾成五瓣,像梅花,又像血滴落地时溅开的形状。
不是云纹。
是云纹散了,碎成花。
我咬舌尖,疼,清醒。
这纹路不是幻觉。
不是药劲儿闹的。
我记下了,一笔一划刻在脑子里,像春桃教我描红那样,横、竖、撇、捺,五瓣成梅。
我不是吴小玉。
我是林英。
我跳下桥栏,脚落地时晃了半拍。
腿软,胃里翻搅,艾草的毒还没清干净。
但我不能停。
城门己关,追兵随时会沿溪搜来。
我贴着桥墩走,踩进泥水,一路往西。
三天后,我在山坳背风处醒来。
又是那个梦。
黑衣人踩过母亲倒下的地方,靴底沾血,一步一个印,五瓣,像梅花。
他没脸,看不清五官,可腰间那把dao,dao柄有道裂痕,斜着,像被人硬掰过。
我醒时,嘴里全是铁锈味。
嘴唇破了,血顺着下巴流到脖颈,湿黏黏的。
我抬手抹了一把,指尖沾血,在地上画。
五瓣。
和梦里一样。
我抓起一把溪水漱口,吐出来,水里漂着青灰碎末——艾草渣。
毒还在。
可这梦太真,真得不像梦。
我蹲在石头上,用指甲蘸血,在石面描那靴印。
一遍,两遍,三遍。
血渗进石缝,第三天竟微微发暗,像有东西在吸。
我不敢碰了。
夜里不敢闭眼。
闭眼就看见那双靴子,踏着血往前走,走着走着,变成父亲的云纹靴,再一晃,又成了梅花。
我开始留意所有鞋印。
第西天清晨,我在溪边石头上发现一个脚印。
不是靴子踩的,是人蹲过留下的泥痕。
但旁边有半个印记,沾了湿泥,五瓣,边缘清晰。
我心跳停了一拍。
有人来过。
穿的,是那种鞋。
我立刻撕下衣角,混着溪水和唇血,涂在脸上。
手抖得厉害,但还是把藏下的艾草捣碎,撒在布片上。
药味混着血腥,闻着像疯子吐出来的东西。
我把这块帕子扔进下游。
水流带它走,漂了十几丈,挂在枯枝上,晃。
我逆流往上,踩着石头,一步步往回走。
主宅废墟。
火早就灭了,只剩焦木和碎瓦。
风一吹,灰扑簌簌往下掉。
我绕到后院,翻进书房残垣。
柱子塌了半边,书架烧得只剩铁架,地上全是炭块和纸灰。
我跪下,用手扒。
指头磨破,血混着灰,指甲缝塞满黑泥。
挖了半炷香,指尖碰到硬物。
半块玉佩。
沾血,温的,像还有人气。
边缘裂得参差,像是被硬物za断。
我拿起来,对着天光看。
纹路模糊,但中间有个形,像山,又像“守”字,可我没多想,只觉得眼熟——像小时候爹在纸上画的图。
我攥紧它,塞进怀里。
突然听见溪边有动静。
人生。
我屏住呼吸,贴墙根往外看。
三个黑衣人,沿溪走来,手里拎dao,目光盯着下游那块帕子。
一人弯腰捡起,闻了闻,冷笑:“中毒了,跑不远。”
另一人踢开枯草:“脚印到这里断了,逆流?
不可能,那丫头伤成那样,爬都爬不动。”
第三人盯着上游,眯眼:“可这溪水干净,没血。”
我缩在墙后,手按在玉佩上。
他们往下游去了。
我等了半刻,确认没人回头,才从废墟后绕出,往山脊走。
脚底伤口裂开,每走一步都像踩在dao尖上。
但我没停。
天黑前,我在半山岩洞藏身。
洞不大,够躲雨。
我把玉佩掏出来,放在掌心。
血渍深嵌,擦不掉。
我用溪水冲,冲了三遍,它还是红的,像活的一样。
我忽然想起春桃倒下时,血喷在布偶左眼,也是这样,洗不掉。
我闭眼。
梦又来了。
黑衣人站在我面前,靴底滴血,五瓣成梅。
他低头看我,没脸,但我知道他在笑。
他抬脚,踩向我胸口——我猛地睁眼。
洞外风呼啸。
我摸到唇,又破了。
血顺着嘴角流,滴在玉佩上。
一滴。
正落在断裂处。
血顺着裂纹走,像认得路。
我盯着它,忽然觉得这玉佩不该在这儿。
它本该在爹身上。
它断了,他死了。
可它还温着。
像在等什么。
我把它贴在胸口,外衣裹紧。
风从洞口灌进来,吹得我后颈发凉。
我摸到袖口,那道银线纹样在脑子里挥不去。
姑姑的袖子。
黑衣人的靴。
五瓣,成梅。
不是巧合。
我咬牙,把玉佩按进怀里。
疼,但清醒。
这伤不是白挨的,这血不是白流的。
我能活到现在,不是因为装疯,是因为我还记得。
记得那双云纹靴踏过血泊。
记得春桃手指伸向衣柜,再没动过。
记得娘的泪落在我手背,滚烫。
我不是吴小玉。
我是林英。
我闭眼,再睁。
洞外月光斜照进来,照在石壁上,像一道裂痕。
我站起来,踩着石壁往外走。
山风割脸,我不躲。
走到洞口,我回头看了眼。
地上有影子。
是我的。
但像多了一个人。
我不管。
抬脚,往下走。
半山腰有条小路,通向野庙。
我没去过,但知道那儿没人。
我得换身衣裳,得把玉佩藏好,得想办法弄清这梅花印是谁的。
我走了一炷香,脚越来越沉。
忽然,前头路上有东西反光。
我蹲下,慢慢靠近。
是一枚铁钉,钉在树根旁,锈了大半。
但钉帽上,刻着个图案。
五瓣。
梅花。
我伸手去拔。
铁锈刮手,血立刻涌出来。
我不管,用力一扯——钉子出来了。
掌心被划开一道口子,血顺着指缝流,滴在泥土上。
一滴。
两滴。
三滴。
和那天夜里,我摔进泥水时一样。
我盯着地上的血点,忽然笑了一下。
他们留标记。
那我也能。
我用带血的手指,在树干上画。
五瓣。
梅花。
画完,我抬头。
远处山脊上,一道黑影闪过。
不是人。
是风卷起的枯叶。
我握紧铁钉,往野庙走。
走到庙门前,我停下。
门虚掩着,缝里透出光。
不是火把。
是月光。
我推门。
门轴吱呀响。
地上有脚印。
新鲜的。
五瓣。
带泥。
刚踩上去的。
我低头看自己的鞋。
也沾了泥。
但不是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