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压电弧的嘶鸣是苏宇最后的记忆,视野被灼目的白光彻底吞噬,身体仿佛被扔进高速旋转的碎石机,每一个零件都在尖叫着分离崩析。
痛。
难以言喻的剧痛如同冰锥,狠狠凿开他的意识。
窒息感接踵而至,喉咙里堵着粘稠的腥甜,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带起胸腔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冷。
一种沁入骨髓的阴冷,从身下粗糙的硬板蔓延开来,缠绕着西肢百骸。
我在哪?
报废车间?
事故现场?
…不像。
费了天大的劲,苏宇才掀开仿佛粘在一起的眼皮。
视线模糊了许久,才勉强对焦。
昏暗的光线来自一盏摇曳的油灯,灯芯噼啪轻响,将偌大的空间切割出明明暗暗的轮廓。
雕花的深色木梁,青黑色的砖墙,垂落的玄色帐幔,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到发腻的草药苦味、若有似无的霉尘气,还有一丝…属于陈旧血液的铁锈味。
这不是医院。
他试图转动脖颈,一阵撕裂般的刺痛立刻从后脑炸开,让他闷哼出声。
这声微弱的***却惊动了帐外。
细微脚步声响起,一道纤细的身影趋近,小心翼翼地拨开帐幔一角,露出一张稚嫩却写满惊惶的少女脸庞,梳着双鬟,衣着古朴。
“王、王爷?”
少女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哭腔,“您…您醒了?
谢天谢地!
医官!
快传医官!
王爷醒了!”
王爷?
苏宇混沌的脑子完全无法处理这个称呼。
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这一次,伴随着无数混乱破碎的画面和信息洪流,蛮横地冲撞进他的脑海——觥筹交错的宴饮,华服下的放纵,女人滑腻的肌肤触感,父亲那张震怒扭曲的脸……朝堂上衮衮诸公冰冷鄙夷的目光,小黄门尖利的宣旨声:“……行为不端,有违人伦,削邑三百户,交廷尉议罪!”
阴暗潮湿的诏狱,冰冷的锁链,绝望的气息……还有……一杯酒。
宦官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灼穿脏腑的剧痛。
无边的黑暗…………更多的画面浮现:机床的轰鸣,变电站的指示灯,油腻的工作服,历史论坛上闪烁的帖子标题《东汉末年藩王世系考》,还有……孝明帝八世孙,扶风王……刘钧!
“呃啊——!”
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记忆、情感疯狂撕扯,几乎要将他的头颅撑爆。
苏宇(刘钧)猛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部,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痛苦嘶鸣。
帐外的少女吓得惊叫一声,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纷沓的脚步声很快涌来。
几个穿着古代衣冠、须发皆白的老者被侍女和侍卫簇拥着冲进来,手忙脚乱地按住他挣扎的身体,银针闪烁着寒光刺入穴位。
混乱中,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却越发清晰,冰冷地拼凑出残酷的现状——他是刘钧。
东汉扶风王,孝明帝玄孙,老扶风王刘宽之子。
一个刚刚因为与自己父亲姬妾通奸的丑闻而被汉灵帝刘宏下旨严惩,削去大半封邑,投入诏狱等死的荒唐藩王。
然后,就在黄巾烽火骤起,朝廷急需稳定宗室、勉强恢复他爵位,放他回府“闭门思过”之际,原主竟被国相张延密告有“怨望诅咒”之语,惊恐万状之下,饮下了毒酒。
王府医官抢救了三天三夜,终究回天乏术。
然后……他来了。
苏宇。
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历史爱好者和机械维修师。
“王爷!
王爷息怒!
脉象浮急,乃心火亢盛之兆,万万不可再动肝火啊!”
老医官声音颤抖,试图安抚他。
苏宇(刘钧)猛地喘了一口粗气,挣扎的幅度渐渐小了下去。
不是因为银针,而是因为那股撕裂灵魂的痛楚正在缓慢消退,两股记忆洪流奇迹般开始交融、平息。
他缓缓躺平,睁着眼睛,死死盯着头顶那玄色帐幔上模糊的蟠龙绣纹,胸口剧烈起伏。
完了。
穿越了。
而且是地狱开局。
声名狼藉,皇帝厌弃,国相监视,天下即将大乱,黄巾之乱己起……这是一个死局,一个马上就要被碾得粉身碎骨的死局!
原主留下的烂摊子,每一条都足够他再死十次!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水浇头,让他西肢冰冷。
但或许是两世灵魂融合的奇异效果,或许是机械维修师常年面对故障所培养出的诡异冷静,在那冰层之下,竟有一股极度冰冷的理智在疯狂滋长,高速运转。
不能死。
绝对不能就这么死在这里!
装病?
拖时间?
不够。
远远不够。
那位国相张延,那双隐藏在关切表情下的眼睛,恐怕正死死盯着这里,只等一个确切的死讯,或者一个再次发难的机会。
上书辩解?
求饶?
更是找死。
灵帝正在气头上,加上黄巾事起,朝廷对宗室本就猜忌日深,任何申辩都会被视作挑衅。
跑?
一个刚被赦免的罪王,能跑到哪里去?
恐怕连王府大门都出不去就会被拿下。
一个个念头闪过,又被迅速否决。
来自现代的历史知识和对原主记忆的消化,让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处境的凶险。
必须……必须做点什么。
必须找到一个支点,撬开这条绝路!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这间古香古色的寝室,扫过摇曳的灯焰,扫过侍女鬓角摇摇欲坠的铜簪,扫过不远处屏风架上挂着一副残破的皮甲,旁边还有一张装饰用的角弓,弓弦似乎有些松垮……机械维修师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开始评估目之所及的一切“器物”的状态和原理。
皮甲的系带磨损严重……弓臂铆钉有细微松动……油灯的盏托似乎有些歪斜,导致灯焰不稳定……等等!
一个极其大胆、疯狂到让他自己都心惊肉跳的念头,如同被那不稳定灯焰点燃的野火,轰地一下窜起!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因为吸得太急,呛咳起来:“咳!
咳咳咳!”
“王爷!”
老医官和侍女们又是一阵慌乱。
苏宇(刘钧)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止住他们的动作。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王爷的威势(这或许是原主留下的唯一有用的东西):“……所有人都……出去。”
“王爷,您的身子……”老医官面露难色。
“出去!”
他加重了语气,随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只留……只留晴儿一人伺候……”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违逆,只得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合上门。
那名唤作晴儿的侍女战战兢兢地跪在榻边,大气不敢出。
苏宇(刘钧)喘息稍定,目光落在晴儿发间那根铜簪上。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
“王、王爷?”
晴儿吓得脸色惨白,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簪子……给本王。”
他的声音依旧虚弱,却透着一股奇异的专注。
晴儿颤抖着手,取下簪子,递到他枯槁的手中。
铜簪入手微凉,簪尾略有些尖锐。
苏宇(刘钧)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积蓄最后一点力量。
下一刻,他猛地睁开眼,手臂用尽全身力气一挥!
“刺啦——”铜簪划过身旁深色的床单帐幔,撕下一长条布帛。
“笔……墨……”他喘息着下令,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眼神却亮得骇人。
晴儿己经被吓得魂不附体,连滚爬爬地取来笔墨。
苏宇(刘钧)不顾手腕的颤抖,用那根铜簪蘸了浓墨,在那条布帛上开始书写。
字迹歪歪扭扭,却力透帛背,带着一股绝望的疯狂和最后的赌性!
他写的不是申辩,不是求饶。
而是一封……请罪书。
一封极尽卑微,极尽悔恨,极尽自我践踏的请罪书!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不仅承认了所有罪责,甚至加倍地自我污蔑,将自己贬斥得猪狗不如,涕泪横流地恳求皇帝陛下废黜自己这污秽不堪的扶风王爵位,削籍为民,以求不再玷污皇室清名!
这还不够。
在请罪书的最后,他几乎是泣不成声地(写)恳求,愿献上扶风王府除陛下赏赐外“全部”家资,以充军资,助朝廷平定黄巾逆贼,略表赎罪之心于万一!
写罢,他仿佛彻底虚脱,瘫软在榻上,布帛自无力松开的手指间滑落,墨迹未干。
“晴儿……”他声音微弱如游丝。
“奴婢、奴婢在!”
“去找……找秦公公……”他报出一个名字,那是原主记忆中,一个收过他不少好处、贪财且有些门路的宫中低阶宦官,“把这……给他……告诉他……王府库房西角地砖下……第三块……有……有‘谢礼’……”他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耗尽最后一缕生机。
“告诉他……若能促成废爵之事……另有……重……谢……”晴儿双手颤抖地捧起那方沉甸甸、写满了疯狂字句的布帛,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但她不敢多问一句,只是重重磕了一个头,将布帛死死攥在怀里,踉跄着奔了出去。
室内重归死寂。
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他自己沉重而紊乱的呼吸声。
苏宇(刘钧)躺在华丽的囚笼里,望着高高的顶梁,眼神里那片冰冷的火焰却越烧越旺。
废爵!
自污!
献金!
贿赂!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险中求活的毒计!
只有把自己打落尘埃,踩进泥里,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彻底废了,毫无威胁了,甚至活着比死了更能彰显皇帝的“仁德”和“威严”,他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他用尽最后力气,侧过头,望向窗外。
东汉末年的天空,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远处,隐约似乎有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传来,透着乱世特有的惶急与不安。
风雨欲来。
他缓缓闭上眼,将所有的疯狂与计算深深埋入眼底。
第一步,己经迈出。
接下来,就是等待。
等待那一丝渺茫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