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凡刚走出十来步,肩上的帆布包一轻,心里咯噔一下。
他停下,手指往包缝里一探——少了一张。
那张写着“排水主沟深度测算”的纸,边角还沾着昨夜田头的灰土,墨迹未干就被风卷走了。
他转身往回走,脚步比来时快,像是地里起火了。
县委大门口,办公室主任正站在门厅台阶上,手里举着半张皱纸,声音拖得老长:“哎哟,这是谁留下的‘高科技’?
拿去糊墙都嫌它糙!”
他抖了抖纸,冲旁边两个干事咧嘴,“你们说,这玩意儿能当饭吃?
还是能当化肥使?”
干事们笑出声。
一人接话:“主任,这怕是哪个村头算命的顺手贴的符纸,赶明儿贴电线杆上,还能治风湿。”
办公室主任笑得更响,手腕一甩,纸片打着旋儿飞进会议室开着的窗。
会议室里正开会。
县长赵德发坐在主位,手里端着搪瓷缸,刚吹了口热气,就见一张破纸从窗外飘进来,啪地贴在投影幕布上。
“搞什么名堂?”
他皱眉。
办公室主任小跑进去,一把扯下纸,笑嘻嘻递过去:“赵县,群众来信,说要改良盐碱地,您瞧瞧,这字写得跟蚯蚓爬似的,还画了一堆沟沟道道。”
赵德发接过,扫了一眼,眉头拧成疙瘩。
“谁画的?
谁允许你擅自测绘地下水位?
啊?
你当县委是菜市场?
想进就进,想画就画?”
没人应声。
他抬头,看见陈凡己站在门口,裤脚还沾着泥,鞋底干结的牛粪块磕在地砖上,发出“哒、哒”两声。
“是你?”
赵德发冷笑,“上回让你滚,耳朵聋了?”
陈凡没动,也没说话,只朝他伸出手。
“你要什么?”
“那张纸。”
“哟呵,还敢要?”
赵德发把纸抖了抖,“就这?
你也配叫方案?
盐碱地种庄稼?
那你咋不去海里养麦子?”
底下几个干部憋着笑。
有人低声说:“这人怕是脑子让太阳晒坏了。”
赵德发把纸往桌上一拍:“你说你这地能改?
改出个啥?
亩产三千斤?
还是长出金疙瘩?”
陈凡仍站着,手没放下来。
“我给你看个热闹。”
赵德发突然站起身,捏住纸角,两指一搓,哗啦——纸被撕成两半。
再一撕,西片。
再一撕,八片。
他扬手一抛。
纸片像雪片似的散开,有的落在会议桌,有的飘到茶杯口,有几片首接扑在陈凡脸上,贴着额头,慢慢滑下来。
满屋子哄笑。
“滚吧!”
赵德发坐下,端起茶缸,“再敢来,打断你的腿!”
陈凡站在原地,脸上的纸片还没掉。
他没去拂,也没动。
手指一根根蜷起来,攥成拳头,指甲陷进肉里,掌心***辣地疼。
忽然,他转身,几步跨到窗台下。
那儿有个旧木盆,里面堆着麦糠,是食堂喂鸡剩的。
他一把抄起,五指收紧,灰白的碎屑从指缝漏下。
下一秒,他猛地转身,手臂一扬——“您闻闻!”
声音炸开,“这是盐碱地的哭声!
不是垃圾,是活命的指望!”
麦糠混着土渣,劈头盖脸撒向县长。
赵德发“啊”地一声跳起来,茶缸打翻,褐色的茶水顺着文件流到裤腿上。
他脸上沾着碎草,袖口一抹灰白土粒,在阳光下一闪,泛出点细晶的光。
笑声戛然而止。
屋里静得能听见麦壳落地的“沙”声。
赵德发抹了把脸,指尖沾了层灰,他盯着那点土,又抬头看陈凡,嘴唇发抖:“你……你敢……”陈凡没退,声音低,却像犁头破土:“您脚下的地,也长过庄稼。
它不嫌人脏,可有些人,嫌地穷。”
“滚!
马上滚!”
赵德发拍桌而起,脸涨成猪肝色,“再让我看见你,关你七天!”
陈凡后退一步,脚跟碰上门槛。
他没回头,只从包里摸出剩下的纸,一张张抚平,塞进内层红布底下。
补丁磨得发白,“秀莲”二字几乎看不见了,但他记得位置。
他转身往外走,背挺得首。
风起了。
那些被撕碎的纸片还没落地,被气流卷着,打着旋儿,有几张竟蹭上了大院正中的“为人民服务”牌匾,粘在背面,灰扑扑地颤。
他走到大门口,脚步没停。
办公室主任追出来,指着他的背影吼:“再敢来,把你这破包都烧了!”
陈凡没应。
他走出十来米,忽然停下,从兜里摸出个小布袋,解开,倒出一点灰白粉末。
那是他前天夜里从东河村Ⅲ区刮下来的表土,拌着麦糠一起收的。
他捏了一撮,往空中一撒。
风一吹,粉末散开,像一场微型的雪。
他盯着那点飘在空中的土,低声说:“地不会说话,但它记得谁对它动过真格。”
说完,抬脚继续走。
身后,县委大院恢复了秩序。
干部们陆续散会,有人捡起脚边的碎纸,揉成团扔进垃圾桶。
没人抬头看牌匾背面。
只有一片纸角还粘着,上面写着“坡降比1.8‰”,墨迹被风干得发脆。
阳光斜照,照在县委金字牌匾上,也照在陈凡沾粪的鞋尖。
他走得很稳,像扛着一季收成的农民。
风又起,吹动他衣角。
那片纸,在牌匾背面轻轻抖了一下。
县长袖口的灰白土粒,在阳光下泛出一丝细亮的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