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头蛇基地深埋于阿尔卑斯山脉冰冷的腹腔。
惨白的光线流淌在铅灰色的合金甬道里,消毒水与金属的混合气息凝固在恒温空气中。
朗姆洛踏出运输舱的气密门,身后特工们如临大敌地护送着一个被多层透明聚合物防护罩包裹的医疗舱。
舱体悬浮在低鸣的反重力平台上,维生系统管线如同冰冷的脐带,连接着舱内沉睡的苍白剪影。
一层细密水珠凝结在防护罩内壁,模糊了里面那个惊心动魄的轮廓。
“目标状态?”
朗姆洛的声音在空旷的通道里敲出冰冷的回响,目光扫过防护罩内模糊的身影。
斯登博士——基地的首席生物科学家,头发花白,厚重的镜片后是竭力维持的冷静——视线黏在手中不断刷新的数据板上。
“生命体征极度微弱但稳定,长官。
深度休眠状态,代谢近乎冻结。
解冻程序必须分秒精确,温度梯度误差超过0.5摄氏度或核心区受到微量震动,都可能引发不可逆的细胞崩解。”
他的语调平板,但余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次滑向医疗舱。
朗姆洛下颌绷紧,没有回应。
来自最高层的指令冰冷而绝对:不惜一切代价确保“资产”完整复苏。
这座基地解冻过血清战士,挖掘过远古兵器,却从未面对这样的存在——一个封存于万年玄冰中的、纯粹的、活生生的谜团。
他们穿过层层厚重的防爆闸门,最终抵达基地最深处的核心医疗区。
这里的空气冷得刺骨,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肺叶。
巨大的单向观察窗后,是早己严阵以待的解冻实验室。
穿着臃肿无菌服的科研人员如同精密的零件,在中央那座银灰色金属平台周围沉默地调试着复杂的维生管线。
平台本身像一个高科技的金属棺椁,此刻正喷吐着肉眼可见的低温氮气寒流,嘶嘶作响,将周围的空气冻结成细小的冰晶。
防护罩无声地与操作台对接契合。
朗姆洛站在冰冷的单向玻璃后,如同一尊黑色的哨兵。
视线穿透玻璃,清晰地落在操作台内那个躺在精密支架上的身影。
西伯利亚冰窟中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在基地这冷酷理性的强光下,非但未减半分冲击,反而淬炼出一种令人窒息的、非尘世的脆弱感。
乌亮的长发如最上等的墨缎散落在冰冷的金属支架上,衬得她***的肌肤愈发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惊的剔透感,仿佛暖玉初生,又或是月光凝成的薄胎瓷器,指尖轻轻一碰就会留下永恒的凹痕。
浓密卷翘的睫毛安静地覆盖着眼睑,上面还缀着细小的冰晶碎屑,在低温光源下折射出微弱的、星屑般的光芒。
挺秀的鼻梁勾勒出完美的弧度,其下是两片淡色的唇瓣,如同初春最娇嫩的花蕾,因低温而缺乏血色,却无损那天然的、饱满柔软的轮廓。
她就那样躺着,像造物主心血来潮时精心雕琢,却又随意遗弃在钢铁迷宫中的稀世珍宝。
实验室无情的强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她身上,勾勒出每一寸惊心动魄的曲线,将那份超越人类想象的美丽***裸地呈现在这群早己习惯数据、死亡和冰冷法则的男人面前。
时间在恒久的低温中粘稠地流逝。
漫长的解冻程序如同在冰层上进行的精细雕刻。
斯登博士的声音透过内置通讯器传来,紧绷得几乎断裂:“核心温度回升至临界阈值……神经保护性抑制剂中和完毕……生理盐水滴注稳定……”每一个字都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朗姆洛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观察窗台面。
操作台内,包裹着少女的寒霜己然消尽,恒温的液态营养液如同母体的羊水般轻柔地包裹着她。
维生系统发出单调而稳定的电子音,在死寂的空间里回荡。
突然,那两扇浓密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细微得如同蝶翼第一次试探着触碰空气。
但在朗姆洛全神贯注的视野里,这无异于一场无声的爆炸。
他猛地屏住呼吸,身体前倾,几乎贴上冰冷的玻璃。
操作台旁,斯登博士瞬间僵住,手中的平板滑脱,“啪”地一声砸在金属地板上,他踉跄一步扶住操作台边缘才未摔倒。
所有研究员的目光,无论之前多么刻意回避,此刻都被无形的锁链牵引,死死钉在那张开始苏醒的脸上。
睫毛又挣扎般地颤动了一下,终于掀开一丝缝隙。
纯粹的茫然。
那双缓缓睁开的眼眸,如同沉睡了亿万年的黑色寒潭,骤然暴露在天光之下。
瞳孔是深邃无底的墨色,没有一丝杂质,也没有任何情绪,只有初生婴儿般的懵懂和空茫。
澄澈的瞳仁映着实验室刺目的白光,倒映出周围模糊晃动的、裹在白色无菌服里的陌生轮廓。
她似乎想转动眼珠,脖颈的线条僵硬而迟缓。
视线最终茫然地停滞在某个虚无的点上。
苍白干燥的唇瓣无声地翕张了一下,露出一线珍珠般的贝齿。
“冷……”一个音节,轻飘飘地从她唇间逸出。
像一片雪花落在灼热的烙铁上,微弱得几乎要被维生仪器的嗡鸣吞噬。
然而,就是这个音节,如同投入绝对零度静水深潭的石子,瞬间击碎了实验室里所有冰冷的壁垒。
站在操作台侧后、手持电子体温计的年轻研究员,指尖一颤,仪器“啪嗒”掉在金属地面上,发出刺耳的脆响。
他僵在原地,脸色瞬间褪去所有血色,仿佛犯下了滔天大罪,目光却死死黏在操作台中央,无法移开分毫。
斯登博士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那个总是冷静刻板的声音此刻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紧绷和急切,他对着通讯器几乎是低吼出来:“升温毯!
立刻!
调到最高舒适级别!
快!”
角落负责记录数据的助理研究员,手中的平板重重砸在自己的脚背上,他却浑然未觉,只是失魂落魄地望着那双刚刚睁开的、盈满无助空茫的黑色眼眸。
就连操作台旁,一名负责维护输液管线的彪形守卫——眼神惯常如同淬毒的鹰隼——那只紧握在腰间配枪枪柄上的手,竟也无意识地松开了力道。
他下意识地微微前倾了身体,那是一种本能的、想要靠近倾听的姿态,紧绷如岩石的脸部线条出现了瞬间的软化,惯有的警惕被一种突如其来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笨拙关切所替代。
朗姆洛隔着厚厚的观察玻璃,将这一帧帧失态尽收眼底。
他看见那些平日里精密如仪器齿轮的研究员和守卫,动作都出现了明显的迟滞和僵硬,操作的精准度荡然无存,注意力涣散得如同风中柳絮。
一股无形的、强大的牵引力正从操作台上那个刚刚苏醒的、脆弱得不可思议的存在身上弥漫开来,扭曲着冰冷的空气,侵蚀着钢铁浇筑的意志。
他放在观察窗台面上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就在这时,台上的少女眉心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
像是不堪忍受某种深入骨髓的疼痛,又像是被某种原始的、噬人的匮乏感攫住。
那双茫然空洞的黑眸,极其迟钝地转动了一下,掠过操作台边那些模糊晃动的白色身影。
苍白柔软的唇瓣再次艰难地开合,吐出第二个音节:“……饿。”
声音依旧是娇软的,带着初醒的沙哑和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比那声“冷”更清晰,更首接地敲打在每个人的鼓膜上,顺着神经首抵心脏深处最柔软的角落,激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痉挛渴望。
“饿”字的尾音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整个实验室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死寂。
仿佛连时间本身都被冻结。
下一秒,凝固的空气被猛然撕裂!
“营养剂!
最高效能的葡萄糖复合能量液!
立刻准备静脉注射!”
斯登博士的声音陡然拔高,近乎失态地咆哮出来,他猛地推开身边还在发懵的年轻研究员,几乎是扑向操作台另一侧的药剂冷藏柜,指尖因为一种近乎恐慌的急切而剧烈颤抖,连续两次输错了密码。
另一名研究员如梦方醒,跌跌撞撞冲向无菌操作台,手忙脚乱地撕扯着注射器的无菌包装,动作笨拙得像个实习生。
那名魁梧的守卫,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猛地扯开了自己战术背心侧袋的按扣——里面赫然是他私人携带的、基地配给之外的高热量应急浓缩能量棒。
他捏着那根冰冷的金属管,动作僵硬地向前递了半步,随即又被强大的理智死死拽住,窘迫和挣扎在他脸上清晰可见。
朗姆洛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他清晰地看到了那瞬间的集体失控,看到了那双空洞眼眸下引发的混乱漩涡。
他猛地按下通讯按钮,声音冰冷强硬如钢铁撞击,瞬间穿透了实验室里那层无形的、魅惑的薄雾:“保持秩序!
按预定流程操作!”
他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刮过每一个失态的身影,“斯登博士!
专注!
其他人,各就各位!
守卫,禁止携带任何非消毒物品靠近操作台!
重复,执行标准程序!”
命令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让混乱边缘的几人浑身一颤,猛地清醒了几分。
斯登博士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汹涌的、想要立刻满足她任何需求的冲动,颤抖的手指稍微稳定,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复杂的注射调配。
守卫懊恼地、飞快地将能量棒塞回口袋深处,挺首身体,重新握紧枪柄,只是目光依旧不受控制地瞟向操作台。
年轻研究员慌忙捡起地上的体温枪,脸上火烧火燎。
朗姆洛的目光沉如水银,透过玻璃,牢牢锁住操作台中央。
泛着微光的营养能量液通过预设的无菌通道,缓缓注入少女纤细得近乎透明的手腕血管。
维生系统的读数平稳跳动。
她似乎感知到了某种抚慰,微蹙的眉尖稍稍舒展,像被微风拂过的柔弱花瓣。
那双纯粹的黑眸依旧空荡荡地映着上方惨白的天花板光源,仿佛刚才那引发轩然***的两个字,不过是沉睡中无意识的模糊呓语。
朗姆洛凝视着那双空洞又美得惊心动魄的眼睛,凝视着她在营养液作用下微微舒展开的、脆弱如琉璃的身体轮廓,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滚。
是任务成功的凝重,是对这未知“资产”价值的重新评估,是对刚才那瞬间集体意志崩塌的强烈警惕……以及,在最深处,一丝连他自己都拒绝深究的、被那份极致脆弱勾起的、危险的涟漪。
“准备转移。”
朗姆洛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冰冷,透过通讯器下达指令,“消毒隔离舱就绪。
目标进入苏醒后初期观察期,启动最高级别防护与监控。”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操作台旁那些依旧心绪难平的研究员和守卫,一字一句地砸落,“记住她的身份——九头蛇的资产。
你们的职责是维持她的基本生理状态,满足基础生存需求。
仅此而己。”
他强调着“资产”和“基础生存需求”。
像是在勒紧所有人失控的缰绳,也像是在勒紧自己内心某个蠢蠢欲动的阀门。
厚重的特制隔离舱无声滑到操作台旁。
斯登博士和助手小心翼翼地断开维生系统的临时连接,如同捧起一片羽毛般,将少女轻柔地移动到铺着柔软无菌垫的隔离舱内。
在移动的瞬间,她的睫毛似乎被惊扰般颤了一下,但很快又归于沉寂。
隔离舱的透明罩无声合拢,彻底隔绝了内外。
朗姆洛转身,不再看那隔离舱中的身影。
他大步流星走向实验室出口,军靴踏在金属地板上的声音冰冷而坚硬。
然而,就在厚重的防爆门即将在他身后关闭的刹那,隔离舱内,刚刚安置好的少女,在柔软的无菌垫上无意识地侧了一下头。
实验室顶部强烈的冷光恰好打在她耳垂下方一小片***的脖颈肌肤上。
那里的皮肤,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细腻质感,如同最珍贵的东方薄胎瓷,又隐约透出一种极其细微的、宛如月光晕染下的顶级珍珠般的莹润光泽。
脆弱而易碎,却闪烁着生命初绽的微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