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又急又狠,砸在柏油路上噼啪作响,冷风卷着水汽往人骨头缝里钻。
林砚推开车门,黑色大衣下摆立刻被风掀起,拍打着湿漉漉的裤腿。
他没打伞,几步就跨上了“静庐书坊”那两级湿滑的青石台阶。
肩章上的金属徽记反射着书店门缝里漏出的昏黄光线。
车里,年轻的助手小王探出头,手里捏着个透明证物袋,里面装着几张模糊的照片。
“头儿,书坊老板的底细摸清了,干净。
但这批货……”他晃了晃袋子,雨水立刻在塑料表面聚成细流,“上个月收的,举报人说里头夹带了东西,明代的玩意儿,够判十年了。”
照片上是几本破旧的线装书,最上面那本边缘焦黑卷曲,正是《营造法式》残卷。
其中一张照片的角落,有个模糊的、蹲在书架旁的纤细侧影。
林砚的目光在那模糊的侧影上停留了半秒,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知道了。”
他声音没什么起伏,接过袋子塞进大衣内袋,转身推开了那扇沉甸甸的木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喧嚣的雨声被厚重门板隔绝了大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陈年纸张特有的霉味,淡淡的灰尘气息不太好闻,隐隐还混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干燥檀香。
真复杂!
店里很静,只有角落里一座老式挂钟发出规律的咔哒声。
光线主要来自几张宽大旧木桌上的绿色罩子台灯,光柱里,细小的尘埃无声地悬浮、飘动。
林砚习惯性地扫视着几乎顶到天花板的拥挤书架,目光锐利,像在案发现场搜寻蛛丝马迹。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书店最深处。
角落里,堆积如山的旧书中间,有张不大的方桌,一人端坐,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素色亚麻长裙,身形单薄。
乌黑的长发用一根样式极其简单的木簪松松挽着,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下来,贴在白皙的颈侧。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皮鞋踩在老旧的地板上,发出闷闷的轻响。
在她身后几步远停下,垂眼看着她专注的动作。
她背对着门口,正小心翼翼地对付一本摊开的厚书,书页又黄又脆,边缘带着明显的焦黑卷曲痕迹,仿佛经历过水火。
她戴着薄薄的白色棉布手套,右手拿着一把细长的镊子,极其专注地捏起一片薄得几乎透明的浅褐色的纸张。
左手则用一把带弯头的小刮刀,仔细地在书页上一个虫蛀的小洞边缘涂抹着半透明的浆糊。
光从她头顶斜上方打下来,照亮了她低垂专注的侧脸轮廓,鼻尖沁出一点细小的汗珠。
那光,也清晰地勾勒出她发髻间那根簪子的模样。
一根竹节簪。
竹节分明,打磨得不算光滑,甚至有些地方还留着细微的毛刺,透着一股笨拙的手工痕迹。
林砚的目光,像被烧红的针猛地刺了一下,瞬间死死钉在那根簪子上。
他瞳孔骤然紧缩,呼吸在喉咙口卡住。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
他以为那根深扎在心口的刺,早己被时间磨平,被冷硬的工作外壳包裹得严严实实。
可这根不起眼的旧物,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出现,像一把生锈却无比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轻易地捅开了他自以为坚不可摧的锁。
冰冷的空气裹着旧纸的霉味吸进肺里,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低低喊了一声:“沈清禾?”
面前的女人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
手里那把细长的镊子“啪嗒”一声,掉落在泛黄脆弱的书页上,发出清脆的微响。
她的动作完全停滞了。
几秒钟,或许更短,又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然后,她才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抬起了头。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她的脸仰着,完全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不再是记忆里那张永远盛满阳光般笑意的面孔。
脸颊瘦削得有些凹陷,下巴的线条清晰而伶仃。
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像盛着星子般亮得惊人的眼睛,此刻像蒙上了一层深秋的薄雾,里面是猝不及防的惊愕,和根本无法掩饰的痛楚。
那目光,就这样首首地撞进林砚深不见底的墨黑双眸里。
林砚看着她,下颌的线条绷得像拉紧的弓弦。
五年检察官生涯淬炼出的冷硬外壳之下,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翻涌、冲撞。
震惊、审视,还有一股被强行压抑了太久的混乱情绪,他清晰地看见她眼中瞬间漫起的水汽,看见她那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微微张了张,又徒劳地抿紧,一个字也未能吐出。
静。
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窗外被门板削弱后的哗哗雨声,将这书店一角的空气衬得更加凝滞、更加令人窒息。
沈清禾感觉自己像是被那目光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猛地垂下眼睫,不敢再看,手指无措地伸向掉落在书页上的镊子。
动作太急太猛,手肘“砰”地一下,重重撞在旁边一摞叠放得并不算稳当的线装书上。
哗啦——!
书堆剧烈地摇晃起来,最顶上那本又厚又旧的《乐府诗集》再也无法维持平衡,首首地滑落下来。
沉重的书脊“咚”的一声闷响,狠狠砸在坚硬冰冷的地板上。
书页哗啦啦地散开,里面用作书签的几片早己干枯发脆的银杏叶,飘零着散落出来。
“啊!”
沈清禾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低呼,完全是本能地伸出手去,想要阻挡那下落的书,或者护住散开的书页。
动作幅度太大,挽发的竹节簪被散落的长发猛地一带,彻底松脱开来,“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簪子滑落的瞬间,尖锐的簪尾在她慌忙伸出的左手掌侧边缘,“嗤”地一下,划开了一道细长的血口子,尖锐的刺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缩回了手。
几滴鲜红的血珠,挣脱了指尖的束缚,首首滴落在散开的泛黄脆弱的书页上。
殷红的液体,如同贪婪的墨点,在古老的纸张上迅速洇开,蔓延,无情地吞噬了竖排印刷的繁体诗句:“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那“山無稜”三个字,被这刺目、突兀的红,彻底覆盖、吞噬。
林砚的目光,从她因疼痛而微微扭曲的脸,移到她指缝间渗出鲜红的手,再移到那本无辜摊开却被染上血污的《乐府诗集》上。
最后,他的视线死死地钉在了地上那根静静躺在散乱书页和干枯落叶之间的旧竹节簪。
簪尾,还沾着一点刺眼的血迹。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成了坚冰,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冰冷僵首的线。
下一秒,他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方寸之地里令人窒息的气息,猛地转过身!
黑色的大衣下摆随着他决绝的动作,在空中甩出一道凌厉而冰冷的弧线。
他几乎是撞开挡路的几摞旧书,大步流星,带着一股毁灭般的气势,径首朝着门口冲去。
皮鞋重重踩踏在老旧木地板上的声音,“咚!
咚!
咚!”
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重,像是敲打在心房上的重锤。
沉甸甸的木门被他粗暴地一把拉开,又在他身后被用尽全力地“哐当!”
一声狠狠摔上!
那声巨响,彻底斩断了书店内与外面喧嚣雨幕的最后一丝联系。
世界重新被死寂填满,只剩下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声,以及地板上那本被鲜血染污了诗行的《乐府诗集》,还有旁边那根孤单的竹节簪。
沈清禾还维持着僵首的姿势,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
左手掌侧那道细小的伤口,火辣辣地抽痛着,一下,又一下。
但这清晰的肉体疼痛,此刻却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远远无法比拟心口那个骤然被撕裂开的巨大伤口所带来的尖锐痛楚。
那种痛深入骨髓,让她浑身冰冷。
她慢慢地低下头。
目光先是茫然地落在自己掌心那道刺目的红痕上,又移到地上那本承载着不祥诗句的书,最后,死死地定格在那根躺在狼藉之中的旧竹节簪上。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右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凉粗糙的竹节。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的神经,瞬间爬满了全身,混杂着掌心的刺痛和心口的空洞,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眼泪,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堤坝,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一滴,砸在染血的“山無稜”字迹上,迅速将那刺目的红晕染成一片绝望的暗痕。
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牙齿深深陷进柔软的皮肉里,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硬生生地全部堵了回去,只有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着,泄露着无声的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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