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裹着热浪扑进巷子时,默默正蹲在井边洗葡萄。
井水镇过的青提带着沁凉的水汽,水珠顺着她的指尖滚落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默默,又在忙呢?”
巷口的张阿婆挎着菜篮子经过,竹篮里的黄瓜顶着嫩黄的花,“清和那小伙子刚才还问你在不在家呢。”
默默的手顿了顿,葡萄皮在指腹上滑出微凉的触感。
“他找我有事吗?”
她仰起脸时,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皮肤上,乌黑的长发用根木簪松松挽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颊边。
“说是生日宴的菜买多了,想请你去帮帮忙。”
张阿婆眯着眼睛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促狭的光,“那孩子真是细心,早上在菜市场转了三圈,专挑你爱吃的买呢。”
默默的脸颊腾地热起来,像被正午的太阳晒过。
她低头把葡萄装进竹篮,指尖却不小心捏破了一颗,紫红色的汁液顺着指缝流下来,甜丝丝的。
“我洗完葡萄就去。”
她的声音细若蚊吟,却被蝉鸣吵得支离破碎。
西线小城的夏天总被蝉鸣填满,从清晨到日暮,不知疲倦地唱着,像在催促着什么。
顾清和住的老楼和她的院子只隔了道墙,却像是两个世界。
她的院子爬满了蔷薇,而他的院子里种着几竿翠竹,风过时沙沙作响,带着股清冽的凉意。
“进来吧。”
顾清和打开院门时,衬衫的领口沾着点面粉,“正研究你那本食谱上的松鼠鳜鱼,好像把淀粉放多了。”
默默走进厨房时,被眼前的景象逗笑了。
料理台上摆着切好的菜码,红的番茄、绿的青椒、黄的玉米粒,码得整整齐齐,像幅色彩明快的画。
而顾清和的鼻尖上沾着点白色的粉末,大概是淀粉,让他看起来多了点孩子气的狼狈。
“松鼠鳜鱼要选现杀的活鱼,淀粉得用玉米淀粉才够酥脆。”
她走到他身边,拿起那本民国食谱翻开,“你看这里写着,‘鱼身改刀后需用清水浸去血水,再以料酒腌一刻钟’。”
顾清和的目光落在她握着书页的手上。
她的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腹因为常做家务带着淡淡的薄茧,此刻正指着那段娟秀的小楷。
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她的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还是你厉害。”
他笑起来,眼角弯成好看的弧度,“我平时只会煮面条,今天算是班门弄斧了。”
默默的心里像被羽毛轻轻拂过,痒痒的。
她低头研究食谱,假装没看见他眼里的笑意:“我来处理鱼吧,你去把糖醋汁调好。”
厨房里很快弥漫开糖醋的香气。
默默处理鱼的动作熟练利落,刀背敲在鱼骨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鱼肉在她手里像有了生命,改刀后的花纹均匀得像朵盛开的花。
顾清和站在旁边看着,手里的锅铲不知不觉停了动作。
“你好像天生就该做这个。”
他忽然说,声音里带着点赞叹。
默默的动作顿了顿。
这句话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从小就有人说她做的东西好吃,却没人说过她“天生就该做这个”。
这简单的一句话,比任何赞美都让她心动。
“只是喜欢而己。”
她轻声说,把处理好的鱼放进淀粉糊里,“喜欢看着生的食材变成好吃的,像魔法一样。”
“是很像魔法。”
顾清和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尤其是看你做的时候。”
空气忽然变得粘稠起来,蝉鸣声好像被隔在了很远的地方。
默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撞得胸口发疼。
她不敢抬头,怕撞上他的目光,只能假装专心地给鱼挂糊。
“对了,”顾清和忽然开口,打破了这微妙的沉默,“我下周可能要回趟上海。”
默默的手猛地一颤,淀粉糊溅到了手腕上。
“回去……有事吗?”
她的声音有点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勒住了。
“以前的工作室有点事需要处理,大概要去半个月。”
他的声音很轻,“本来想……等忙完带你去城南的藕塘看看,现在可能要推迟了。”
默默低下头,看着手腕上的淀粉糊慢慢变干,像层透明的痂。
她知道他不属于这里,他只是暂时停留在这座西线小城,可心里还是像被塞进了颗没熟的梅子,酸涩得让她皱起了眉。
“没关系。”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工作要紧。”
那天的生日宴最终还是很热闹。
张阿婆带来了自己腌的腊鱼,对门的李叔拎来了自酿的米酒,连巷尾开杂货铺的陈姐都送来了两盒糖果。
小小的客厅里挤满了人,笑声和蝉鸣声混在一起,热热闹闹的。
顾清和做的松鼠鳜鱼虽然卖相不算好,味道却意外地不错。
默默尝了一口,糖醋汁里带着点淡淡的酒气,是他偷偷加了李叔的米酒。
“怎么样?”
他坐在她身边,低声问,眼里带着点期待。
“很好吃。”
默默的笑容很真诚,酒窝在脸颊上漾开,“比我想象的好。”
他笑起来,伸手想拂去她嘴角的酱汁,指尖快要碰到她皮肤时,却又忽然停住,转而拿起桌上的纸巾递给她。
“沾到了。”
他的声音有点不自然。
默默接过纸巾,擦嘴角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
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
周围的喧闹声好像瞬间消失了,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宴席散后,默默帮着收拾碗筷。
顾清和在院子里送客人,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青石板上,像幅淡淡的水墨画。
“我来洗吧。”
他走进厨房时,身上带着点米酒的香气。
“不用了,你去休息吧。”
默默把碗放进水槽,水哗啦啦地流着,“你明天还要赶路。”
顾清和没说话,只是拿起抹布站到她身边。
两人并肩站在水槽前,一个洗碗,一个擦碗,动作默契得像做过千百遍。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紧紧靠在一起。
“默默,”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采桂花,做桂花糖藕,好不好?”
默默的动作顿了顿,水珠顺着碗沿滴落在水槽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好。”
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
他走的那天早上,默默去送了他。
他背着个黑色的双肩包,穿着第一次见面时那件浅灰色的衬衫。
巷口的槐树下停着辆出租车,引擎嗡嗡地响着。
“我走了。”
他看着她,眼神很复杂。
“嗯。”
默默点点头,手里攥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她早上五点起来做的蔓越莓饼干,“路上吃。”
他接过油纸包,指尖碰到她的,像有电流窜过。
“等我回来。”
他说,声音很坚定。
“好。”
看着出租车消失在巷口,默默站在槐树下,忽然觉得阳光很刺眼。
她抬手挡住眼睛,指缝里漏出的光落在地上,像碎掉的金子。
回到空荡荡的院子,她走到厨房,看见料理台上放着本牛皮封面的笔记本。
是顾清和忘带的,她记得他总在上面画画。
犹豫了很久,她还是翻开了笔记本。
前面画的都是老巷子的风景,槐树下的猫,墙角的青苔,还有她的小厨房。
翻到最后几页时,她忽然停住了。
上面画的都是她。
有她踮脚够糖罐的样子,有她蹲在井边洗葡萄的样子,还有她笑起来时,脸颊上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最后一页画的是那天在槐树下,她仰头看他的样子,阳光落在她脸上,眼睛亮得像星星。
画的旁边写着一行小字:“遇到你的时候,好像夏天忽然有了意义。”
默默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砸在画纸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
蝉鸣还在继续,可她觉得心里某个角落,忽然变得安安静静的。
她把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放进自己的抽屉里,和那本民国食谱放在一起。
然后,她走到院子里,看着那颗老槐树。
“等你回来。”
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远方的某个人说。
夏天还很长,蝉鸣还要唱很久。
她有的是耐心,等他回来,等桂花盛开,等他们一起去采藕,等那些还没说出口的话,慢慢变成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