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雨总带着股执拗的热意,淅淅沥沥下了三天,把老巷子的青石板泡得发亮。
默默蹲在厨房门口择杨梅,紫红的果子攥在手里会渗出汁来,染得指尖像涂了层胭脂。
“要选蒂头带青的,”她对着竹篮里的杨梅喃喃自语,“这样的才够酸,腌出来的梅子汤才够劲。”
话音刚落,院门外传来熟悉的“吱呀”声——是顾清和推开那扇松了轴的木门。
这是他搬到隔壁的第三周。
默默的手指顿了顿,下意识地把散到胸前的长发捋到耳后。
其实她早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从巷口过来时踩过水洼的轻响,和她认识的所有本地人都不同——他走路总是放轻着脚步,像怕惊扰了什么。
“又在做好吃的?”
顾清和的声音带着笑意,手里举着本被雨水打湿边角的书,“刚从旧书摊回来,淋了点雨。”
默默抬头时,正看见他抖落衬衫上的水珠。
浅灰色的衣料被打湿后贴在肩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
他裤脚卷着,露出的脚踝上沾着泥点,和初见时一样带着点风尘仆仆的随性。
“在准备酸梅汤。”
她站起身,竹篮里的杨梅晃了晃,“你要不要……进来避避雨?”
说完她就后悔了。
这话听着太像挽留,脸颊瞬间热起来,幸好厨房的蒸汽模糊了她的神色。
顾清和却像没察觉她的局促,侧身走进来,顺手带了院门。
“方便吗?”
他目光扫过料理台,上面摆着玻璃罐、冰糖和晒干的陈皮,“我小时候在南方住过,邻居阿婆总说,五月的酸梅汤要加甘草才解腻。”
默默的眼睛亮起来。
她确实在犹豫要不要加甘草,试了三次都觉得味道差了点意思。
“你也懂这个?”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酒窝随着笑意在脸颊上漾开。
“不算懂,”顾清和走到料理台边,拿起块晒干的陈皮凑近闻了闻,“我奶奶以前开过小食铺,夏天总煮酸梅汤卖。
她常说,做吃食和做人一样,得肯花心思等。”
“等?”
“嗯,”他指尖划过玻璃罐的纹路,“梅子要腌够西十天,冰糖要选老冰糖,连煮的火候都得盯着——急不得。”
默默忽然想起上周的事。
那天她烤了柠檬玛芬,想着送两个给隔壁,却在他家门口站了足足十分钟。
透过半开的窗户,她看见他正坐在书桌前画画,阳光落在他握笔的手上,连带着画纸上的线条都像在发光。
她最终没敢敲门,把玛芬放在门垫上就跑了,第二天发现空盘子底下压着张画——画的是她院墙上的那丛蔷薇。
“那今天……你要不要留下来等?”
话一出口,默默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飞快地低下头,假装专心洗杨梅,耳尖却红得快要滴血。
顾清和的笑声很轻,像雨滴落在青石板上。
“好啊,”他说,“正好我带了本书,不打扰你吧?”
他在厨房角落的藤椅上坐下,翻开那本牛皮封面的笔记本。
默默偷偷抬眼看过去,发现他并没有看书,而是在画她——画她低头洗杨梅的样子,长发垂在胸前,手腕上沾着紫红色的梅汁。
水汽从锅里冒出来,带着乌梅和陈皮的香气。
默默搅动着锅里的汤,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想起巷口张阿婆的话:“隔壁新来的小伙子,看着文绉绉的,听说是什么设计师,放着大城市不住,偏要来咱们这小地方。”
“你为什么来这里?”
她忍不住问,声音被蒸汽裹着,听起来软绵绵的。
顾清和的笔尖顿了顿。
“想找个能让人静下来的地方,”他抬头看向窗外的雨帘,“以前总觉得要跑快点,才能抓住些什么,后来发现跑得太快,连路边的花都没心思看了。”
默默懂这种感觉。
她大学学的是食品工程,毕业时爸妈想让她去大城市的酒店工作,她却回了老家。
别人都说她傻,放着好前程不要,偏要守着老巷子的小厨房。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这里,她能听见面粉发酵的声音,能闻出雨水里混着的泥土香,这些都是大城市给不了的安稳。
酸梅汤煮好时,雨停了。
夕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给老槐树的叶子镶上金边。
默默把汤装进玻璃壶,又切了盘冰镇的西瓜,端到院里的石桌上。
“尝尝看?”
她把一只白瓷碗推到他面前,碗沿还沾着点她刚画的小梅花——那是她闲时的小爱好,总爱在手边的器物上画点花草。
顾清和喝了一口,眼睛亮了起来。
“比我奶奶做的多了点……”他咂咂嘴,像是在找合适的词,“灵气。”
默默被这个词逗笑了。
“哪有汤有灵气的?”
“有的,”他认真地说,“用心做的东西,都带着人的气性。”
他放下碗,从笔记本里抽出张画纸递给她,“这个给你。”
画上是她的厨房。
灶台上的砂锅冒着热气,窗台上的薄荷垂着叶子,连料理台上那罐野山椒都画得清清楚楚。
最妙的是阳光的角度,正好落在她常站的位置,像在等她回来。
“画得真好。”
默默的手指轻轻拂过画纸,心里暖烘烘的。
这是第一次有人把她的小厨房画下来,画得比她自己看到的还要美。
“明天有空吗?”
顾清和忽然问,“我发现巷尾有个旧书摊,老板说有本民国时期的食谱,或许你会喜欢。”
默默的心又开始乱跳。
这算是……约会吗?
她想起自己衣柜里那件米白色的连衣裙,去年买的,一首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穿。
“有、有空。”
她结结巴巴地回答,酒窝里都盛满了笑意。
第二天早上,默默特意早起了半小时。
她把长发编成松松的麻花辫,发尾系上米白色的丝带,又在镜子前转了两圈,看连衣裙的裙摆会不会太蓬。
走到院门口时,发现顾清和己经在槐树下等了。
他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T恤,背着个帆布包,手里拿着顶草帽。
“怕晒。”
他把草帽递给她,帽檐上别着朵小雏菊,“早上在巷口买的,觉得和你很配。”
默默接过草帽时,指尖碰到他的手指,像有电流窜过。
她飞快地戴上草帽,遮住发烫的脸颊,却忍不住透过帽檐的缝隙看他。
阳光落在他脸上,睫毛的影子长长的,嘴角带着浅浅的笑。
旧书摊藏在巷子尽头的拐角,老板是个戴老花镜的老爷爷,正坐在小马扎上打盹。
摊上的书堆得像小山,泛黄的书页里藏着经年累月的灰尘味。
“找找看?”
顾清和弯下腰,手指轻轻拂过书脊。
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弄疼了那些旧书。
默默的目光被一本蓝色封皮的书吸引了。
封面上没有字,只有手绘的樱桃图案,边角己经磨损得厉害。
她翻开第一页,里面是用毛笔写的小楷,字迹娟秀:“民国二十三年,于南京。
今日学制樱桃酥,得放三钱玫瑰酱方有春味。”
“好漂亮。”
她轻声说,指尖划过那些带着温度的字迹,仿佛能看见几十年前,有个和她一样热爱美食的姑娘,在灯下一笔一画地记录着食谱。
“喜欢吗?”
顾清和凑过来看,“老板说这本是非卖品,不过可以借回去看一周。”
“真的?”
默默惊喜地抬头,正好撞上他的目光。
他离得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合着旧书的油墨味,是种让人安心的味道。
“老板说,懂它的人才能借。”
顾清和的声音很低,带着点笑意,“他刚才看你翻书的样子,就说‘这姑娘能借’。”
默默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胀胀的。
她抱着那本食谱,感觉像抱着个沉甸甸的秘密。
走出旧书摊时,顾清和忽然停下脚步。
“默默,”他说,“下周我生日,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我做饭。”
阳光穿过树叶落在他脸上,他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默默看着他,忽然想起奶奶说过的话:“遇到喜欢的人,心里会像煮糖水,咕嘟咕嘟冒着甜气。”
她用力点头,声音清脆得像风铃:“好啊。”
回去的路上,他们没怎么说话,却并肩走得很慢。
槐花落了满地,像铺了层碎雪。
默默的麻花辫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发尾的丝带扫过手背,痒痒的。
她偷偷看顾清和的侧脸,发现他也在看她,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又都慌忙移开,脸上却都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走到院门口时,顾清和忽然说:“那本食谱里,有道桂花糖藕,说要选七月的新藕才好。”
默默的心跳漏了一拍。
七月,还有两个月。
他是在……约她两个月后一起做桂花糖藕吗?
“嗯,”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吟,“我知道城南有片藕塘,七月的藕最甜。”
顾清和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阳光。
“那……七月再约?”
“好。”
看着他走进隔壁院门的背影,默默靠在槐树上,轻轻摸着怀里的食谱。
封面上的樱桃好像活了过来,在阳光下闪着甜甜的光。
她忽然觉得,西线小城的夏天,好像因为某个人的出现,变得格外值得期待。
回到厨房,她把那本食谱小心翼翼地放在料理台上,又找出新买的笔记本,想把里面的食谱抄下来。
笔尖落在纸上时,却先写下了“顾清和”三个字。
字迹娟秀,带着点颤抖,像她此刻的心情。
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那三个字上,暖洋洋的。
默默笑了笑,酒窝在脸颊上漾开,像盛着整个夏天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