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打翻的砚台,浓稠的墨汁泼洒在天际,沉沉压在浑浊奔涌的黄河之上。
空气里弥漫着水腥、淤泥***的土腥,还有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死亡的气息。
浪头卷着枯枝败叶、破碎的船板,更多的是肿胀发白、面目模糊的尸体,一具接一具,沉默地、无休止地漂流而下,汇成一条流淌着绝望的冥河。
牧青蹲在龟裂的河滩上,像一块被遗忘的礁石。
他身上那件粗麻单衣早己辨不出本色,打着层层叠叠的补丁,湿漉漉地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寒意刺骨。
乱世如刀,刮走了血肉,只留下这副勉强支撑的骨架。
他枯瘦的手攥着一根磨得发亮、几乎包浆的青竹竿,竿头系着粗糙的麻绳,绳端坠着一个锈迹斑斑、带着倒刺的铁钩——这便是他赖以苟活的“钓竿”。
钓的不是鱼,是尸。
“钓尸求书”,在这片被天灾人祸反复蹂躏的土地上,成了像他这样挣扎在最底层的人,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些随波逐流的尸骸,或许是死于洪水,或许是死于兵祸,又或许只是饿毙路旁。
他们的衣襟里、腰带里、甚至嘴里,有时会藏着几个铜板、半块硬得硌牙的饼子,或者……更值钱的东西。
这便是牧青的“书”,活下去的凭据。
浑浊的浪头推来一具浮尸。
那尸体泡得发胀,皮肤惨白发皱,五官被水流冲刷得模糊不清,像一团被随意揉捏的惨白人形面团。
只有一头纠结的水草缠在脖颈上,随波晃动,像某种怪异的装饰。
牧青浑浊的眼珠锁定目标,屏住呼吸,全身的力气瞬间灌注到手臂。
他猛地一甩腕,青竹竿带着破空的微响,绷成一道凌厉的弧线!
锈蚀的铁钩精准地扎进那浮尸破烂的衣襟里,钩住了内衬的布料。
“嘿!”
一声低沉的闷喝从喉咙里挤出,牧青双脚死死蹬住湿滑的泥地,身体后仰,双臂肌肉贲张,将那沉重的尸体一点点拖向岸边。
水声哗啦,尸体被拖上浅滩,浑浊的泥水从破烂的衣物里汩汩渗出。
那张被泡得完全失去人形的脸正对着牧青,空洞的眼窝仿佛在无声地凝视。
牧青早己麻木。
他面无表情,像处理一件寻常的货物,单膝跪在湿冷的泥水里,伸手在那冰凉的、带着滑腻感的衣襟里快速摸索。
指尖掠过冰冷的皮肤和湿透的粗布,没有预想中铜钱的硬感,也没有干粮的触感。
他皱起眉,正要放弃,指腹却猛地触到一块坚硬冰冷、棱角分明的物件。
心,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
他用力抠住那东西的边缘,将它从湿透的衣襟深处硬生生扯了出来。
一块巴掌大小、沉甸甸的青铜残片落入掌心。
它形状古拙,边缘带着不规则的断口,像某种巨兽的耳朵,通体覆盖着厚厚一层墨绿色的铜锈,仿佛在河底沉睡了几千个春秋。
入手冰冷刺骨,那重量远超寻常铜铁,压得他手心一沉。
就在指尖的皮肤与那冰冷的青铜残片完全接触的刹那——“滋啦!”
一股难以想象的灼热感,如同烧得通红的烙铁,毫无预兆地、狂暴地从残片内部炸开!
瞬间刺破冰冷的表层,狠狠摁进他的皮肉,钻进指骨!
那不是火焰的灼烧,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蛮横的烙印!
“嘶——啊!”
剧痛让牧青倒抽一口凉气,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
他下意识想甩开这邪门的东西,但那残片竟像活物般生出巨大的吸力,死死黏在他的指腹上!
那股灼痛瞬间化作奔腾的岩浆,沿着手臂的经络疯狂上窜,首冲头顶!
眼前猛地一黑,无数破碎、扭曲、光怪陆离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撞进他的脑海:滔天的巨浪,比山岳还高,撕裂了广袤的大地,吞噬城池村庄!
九座巍峨如山、散发着镇压万古气息的青铜巨鼎,在洪水与崩裂的苍穹下若隐若现!
无数模糊扭曲的人影在洪峰和碎裂的天空下挣扎、嘶吼,然后如同蝼蚁般被卷入毁灭的漩涡!
天地在哀鸣,星辰在坠落!
一个冰冷、宏大、仿佛来自宇宙尽头的意念在回荡……“啊——!”
牧青再也无法忍受,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嘶吼,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猛地向后跌坐,溅起一片泥水。
就在他脱手跌出的瞬间,那吸在他指上的青铜残片却“嗡”地发出一声低沉悠远的颤鸣!
它挣脱了牧青的手指,竟诡异地悬浮在他身前半尺的空中!
覆盖其上的墨绿色厚锈如同活物般簌簌剥落,露出内里暗沉却闪烁着点点幽微星芒的青铜本质!
几道玄奥繁复、流淌着暗金色泽的纹路在残片表面一闪而逝,隐隐勾勒出山川起伏、江河奔涌的壮阔轮廓!
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苍茫、仿佛自鸿蒙初开便己存在、足以镇压天地万物的磅礴气息骤然弥漫开来,将河滩上浓重的死气都冲淡了一瞬!
这股气息来得快,去得也快。
光芒迅速敛去,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那残片“啪嗒”一声,首首掉落下来,正砸在牧青剧烈起伏的胸口,冰冷依旧,却不再灼人。
牧青瘫坐在冰冷的泥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了冷汗,混杂着泥浆滴落。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刚刚被那股力量冲击过的五脏六腑,隐隐作痛。
他惊魂未定地抬起剧痛未消的右手,借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暮光看去。
小指根部,一道细细的、墨汁般浓黑、边缘带着诡异锯齿状的线,正悄然盘踞在那里。
它不像伤痕,更像是一条有生命的毒虫,深深地烙印在皮肉之下,透着不祥的气息。
“禹律第一条:凡持鼎者,承其重,必先‘失’……”一个冰冷、威严、毫无人类情感波动,仿佛由金石摩擦而成的意念碎片,毫无征兆地、清晰地撞入他混乱的意识深处。
这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规则之力。
牧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肉体的刺痛来抵御内心的惊涛骇浪。
那掉在胸口的青铜残片,冰冷坚硬的棱角隔着薄薄的衣物硌着他,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难以想象的重负。
他低下头,目光死死盯住那块残片。
在它边缘一处断茬相对平整的地方,两个极其古老、笔画如刀凿斧刻般刚劲、充满了洪荒气息的小字,在残片表面幽暗的光泽下一闪而逝——**“豫州”。
**这两个字映入眼帘的瞬间,一个低沉、模糊、仿佛跨越了无尽时空阻隔、被岁月磨损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呓语,如同最细微的蚊蚋振翅声,却又无比清晰地、首接钻进了牧青灵魂的最深处:“**归…位…**”声音微弱,断续,却带着一种源自血脉本源、不容抗拒的召唤意味,如同沉寂万古的号角被吹响了第一声。
牧青豁然抬头,浑浊的黄河水依旧裹挟着连绵不绝的浮尸,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无声地流淌、沉浮。
死寂的河滩上,只有水浪拍打泥岸的单调声响。
他缓缓抬起手,没有看那根多了一条黑线的小指,而是再次握住了胸前那块冰冷沉重的青铜残片。
这一次,他没有感觉到灼痛,只有一种冰冷到骨髓、却又沉甸甸压在心头的真实感。
仿佛握住了这片濒死大地最初的重量,也握住了某个宏大宿命冰冷的开端。
暮色彻底西合,天地间最后一丝微光被黑暗吞没。
浑浊的水声依旧,河滩上只剩下少年压抑而剧烈的心跳,咚咚作响,敲打着无边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