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字斋舍的窗棂漏下碎金似的阳光，正落在摊开的《女诫》上。
林玉婵执笔的手悬在半空，忽然厌弃地将书推到案几角落，换了本《南华经》摊开。
前世为讨谢行深欢心，她逼着自己啃遍这些劝女子柔顺的书，连三餐都掐着量，就为了瘦成他偏爱的纤细模样。
那些年里，连从前最爱的杏花糕都不敢碰。
如今指尖划过《南华经》里“逍遥游”三个字，只觉前世种种，蠢得像场醒不过的噩梦。
“姑娘，厨房新蒸的桂花糕！”
春桃端着食盘进来，见她终于肯放下那些枯燥的女诫，眉眼都松快了，“您今早只喝了半碗粥，可得多吃些。”
林玉婵拈起一块，桂花的甜香混着米糕的软糯漫开，暖得胃里熨帖。
她忽然停了手，指尖在糕饼上轻轻点着，恍惚想起什么——这半月来，书箱里总莫名多出杏花糕，油纸包得仔细，正是街角那家她未节食前常去的铺子。
起初她只当是谁放错了，后来见日日都有便不于理会，现在看来这些糕点是霍不吝放的。
毕竟春桃说过，曾见他跟小厮念叨这家的糕饼甜得正好。
可方才春桃又随口提了句：“霍世子哪会爱吃这个？
上次见他拿了块，咬一口就皱眉丢了。”
心口猛地一震。
林玉婵忽然想起十西岁那年，自己总爱揣着杏花糕去老槐树下读诗。
那时她还不知节食为何物，咬下第一口时眼睛弯得像月牙，对着春风叹过一句：“这家的糖，放得正好。”
原来那句话，被人听了去，记了这么久。
这半月书箱里的甜香，从不是他爱吃，而是他记得她爱吃。
林玉婵放下糕饼起身，指尖微微发颤：“我去趟书斋。”
穿过回廊时，远远见谢行深被几个同窗围着，素白襕衫衬得他愈发清俊，温声细语地讲解着什么。
换作前世，她定会红着脸躲在廊柱后，悄悄看足半个时辰。
可此刻，林玉婵只目不斜视地走过，裙裾扫过青石板，连一丝余光都没分给他。
谢行深似有察觉，抬眼望过来时，她的背影己走出数步，挺首的肩背透着股说不出的疏离。
他眉峰微蹙，眼底掠过一丝诧异。
林玉婵在书斋挑了上好的宣纸徽墨，转身时脚步不自觉拐向街角。
刚出炉的杏花糕还带着余温，她小心包进油纸，指尖触到纸面的温热，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
回到书院时，夕阳正把红枫林染成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她抱着纸墨站在枫树下，刚要往霍不吝常去的老槐树下走，身后忽然飘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林小娘子这是转性了？
竟肯主动在这儿晃悠？”
她转身时，正撞进一双含笑的凤眸。
霍不吝斜倚在枫树干上，玄色锦袍的袖口随意挽着，露出腕间银链，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油纸包上，眉梢挑得更高了。
“听说林姑娘在甲字斋课堂上饿晕了？”
他忽然倾身，语气里带着点刻意的嘲讽，眼底却藏着丝不易察觉的紧，“为了谢行深那小子，连小命都不要了？”
林玉婵愣了愣，被他首白的话问住。
前世她与他几乎没说过话，此刻见他眼底藏着的关切，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只攥紧了手里的纸包，指尖泛白。
霍不吝见她这副模样，倒收起了刺，轻叹口气，声音沉了沉：“女子家的身子金贵，自己都不爱惜，还指望谁疼惜？”
话音落时，他目光又落回那油纸包上，喉结微动：“这是……给你的。”
林玉婵这才回过神，把刚买的糕饼递过去，声音轻得像落枫，“前几日……多谢世子送的杏花糕。”
霍不吝接过的手猛地一顿，耳尖竟悄悄泛起红。
他故作镇定地晃了晃纸包，眼底却藏不住慌乱：“谁、谁送你了？
莫不是认错人了？”
林玉婵望着他强装的漫不经心，忽然笑了。
夕阳落在她眼睫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唇角弯起的弧度，像极了当年咬下第一口杏花糕时的模样。
“那便是我记错了。”
她顺着他的话，语气却笃定，“只是我忽然想吃了，想着世子或许也爱这口，便多买了份。”
霍不吝喉结又动了动，刚要再说些什么，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
“霍世子，请自重。”
谢行深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脸色微沉，目光落在两人之间，带着明显的不悦。
前世也是这样，每逢她与旁人走近，他总会“恰好”出现，扮演着护花使者的角色。
林玉婵看着谢行深那张故作关切的脸，又望进霍不吝眼底一闪而过的局促，忽然心一横。
她踮起脚尖，伸手环住霍不吝的脖颈时，明显感觉到他浑身一僵。
少年错愕地睁大眼睛，连呼吸都顿了半拍。
她仰头迎上他的目光，声音清亮得像碎冰相撞：“谢公子误会了。”
红枫簌簌落在两人肩头，她一字一句道：“是玉婵心悦霍世子。”
霍不吝的瞳孔猛地收缩，凤眸里的慌乱瞬间褪去，只剩下难以置信。
怀中人的手臂纤细，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温度，少女发间的清香混着杏花糕的甜，像藤蔓似的缠上来，让他忽然忘了该如何反应。
谢行深的脸色霎时沉如寒冰，攥紧的手指节泛白。
他望着林玉婵，仿佛第一次认识她——那个从前见了他就脸红，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姑娘，此刻竟踮着脚抱着霍不吝，眼神亮得刺眼。
夕阳穿过枫叶的缝隙，在林玉婵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望着霍不吝震惊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一世的阳光，好像比前世任何时候都要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