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二十三年的梅雨,缠绵得像一场无尽的哭丧。
林玉婵将那纸和离书推得更远些,案几上,安胎药的苦涩气混着窗外的霉味,钻入鼻腔,呛得她喉间发紧。
描金檀木的光泽映着她眼底的死寂,那墨迹未干的“林玉婵”三字,哪像什么名字,分明是她十年婚姻的墓志铭。
妆奁底层压着的绢书,边角己被泪水浸得发皱。
那女子的簪花小楷写得温婉,字字却淬着毒:“夫人无所出,当学班昭《女诫》,退位让贤方是正理。”
末尾那枚胭脂唇印,红得像从她心头剜下的血肉。
十年结发,敌不过新欢一笑。
铜镜里的妇人,眼角细纹爬得嚣张,她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自己踮脚为谢行深拂去玉兰花瓣的清晨。
那时她眼里的光,亮得能逼退所有阴翳。
“姑娘,披上蓑衣吧!”
侍女的声音追出来,带着哭腔。
林玉婵没回头,青缎绣鞋踩进积水,溅起的泥点污了裙摆,她却浑不在意。
朱雀大街的雨帘里,行人都在奔逃,唯有她像个失了魂的孤鬼,一步步挪向白鹭桥。
桥下浊浪翻滚,忽然,半幅靛蓝色衣角从浪里浮起,像极了永和九年端阳,沉在春江里的那抹身影。
那年龙舟赛突降暴雨,她失足坠江,谢行深撑着二十西骨紫竹伞,在岸边站成一尊冷漠的玉像。
是那个总在墙角打瞌睡、被先生骂作“朽木”的霍家五郎,像道黑色闪电扎进旋涡。
她抱着漂来的樟木上岸时,水面只余下霍不吝那枚青玉发带,随波浮沉。
心口猛地抽痛,一只手猝不及防推来——林玉婵跌入冰彻骨髓的河水。
挣扎间,她看见桥岸之上,谢行深正温柔地扶着个身怀六甲的艳色女子,那把熟悉的紫竹伞,稳稳遮着两人。
原来连死,都要被他这般轻贱。
林玉婵闭上眼,任由冰冷的河水漫过口鼻。
也好,这辈子太累了,欠霍不吝的,只能等来世还了……“唔!”
剧烈的窒息感突然被刺眼的阳光取代,林玉婵猛地睁开眼,呛出几口带着尘土味的空气。
眼前是书院的操练场,尘土飞扬,少年们的呼喝声震得耳膜发疼。
她正倚在老槐树下,额间的薄汗顺着鬓角滑落,沾湿了青布襦裙。
“玉婵,你可算醒了!”
周雅书捧着个空食盒跑过来,脸上满是急色,“茶寮的酥饼卖光了,只剩些陈年糕,硬得能硌掉牙。”
林玉婵接过那灰扑扑的糕饼,咬了一口——干涩、粗糙,刺得喉咙生疼。
这味道……是永和九年的初夏!
她猛地抬头,看向操练场队列。
素白襕衫,袖口微挽,腕骨冷白如玉。
谢行深就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即使在喧闹的少年中,也自带一股清冷淡漠的气场。
心脏漏跳了一拍,不是因为痴恋,而是劫后余生的惊惧。
就是这张脸,曾让她跪在佛前求了三年,求他回头看一眼;就是这个人,亲手将她眼底的光,一寸寸碾成了灰。
“还看?”
周雅书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气不打一处来,“为了他节食,饿晕过去都活该!
我看你就是被迷了心窍!”
林玉婵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腕——虽不算丰腴,却骨肉匀称,绝不是前世那副嶙峋模样。
她咽下嘴里的糕饼,轻声道:“不看了,我们回去。”
周雅书愣住了,随即狐疑地打量她:“你转性了?”
林玉婵笑了笑,眼底却掠过一丝冷光。
转性?
不,是重生了。
少年袖口微挽,露出的腕骨如玉般冷白。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学子装束,偏被他穿得如松如竹,在一众少年中格外醒目。
书院里倾慕他的女郎多如过江之鲫,倒也不稀奇。
时隔多年,再见年少时痴恋之人,林玉婵心中仍微微一动,却再无当年那般难以抑制的悸动。
——任他是朗朗青松,亦或是山间明月,于她而言,不过是一缕燃尽的香灰。
谢行深,这一世,你我两清。
而霍不吝……这一世,换我来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