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清晨的薄雾还带着冬末未褪尽的凛冽,凝在凌府高翘的檐角上,像一层抹不匀的惨淡白霜。
天色是浑浊的蟹壳青,压得人心头发沉。
往常此时,府里早该活泛起来,扫洒的仆役,侍弄花草的花匠,厨房升起的袅袅炊烟,交织成一片安稳富足的声响。
可今日,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五岁的凌玄被这异常的安静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惊醒。
今日是他的生辰,小小的心里盛满了期待,昨日父亲下朝归来时,虽脸色沉郁得如同这拂晓的天色,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凝重,但还是俯身摸了摸他的头,许诺今日定会陪他。
母亲当时也在旁边,脸上强撑着笑,可递点心给他的手却带着细微的颤意,一块桂花糕险些掉在地上,留下裙角一点碍眼的茶褐色印记。
他赤着脚丫跳下床,想溜去父亲的书房,讨要那心心念念许久的、据说能射出小木箭的精致弩弓。
脚心刚踏上冰凉光滑的柚木地板,一声沉闷得如同巨兽咆哮的巨响轰然炸开!
“轰——!”
沉重的黑漆府门,在狂暴的撞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木屑飞溅,轰然向内倒塌!
那声浪挟裹着清晨的寒气猛扑进来,撞得凌玄小小的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紧接着,便是潮水般汹涌杂沓的脚步声、甲胄铁片冰冷刺耳的撞击摩擦声,还有粗暴得能刺破耳膜的吼叫:“奉旨查抄!
所有人原地跪下!
抗命者,杀无赦!”
“跪下!
全都跪下!”
凌玄僵在原地,像一尊小小的石像。
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到无数双穿着厚底官靴或沉重战靴的大脚,粗暴地践踏过厅堂里母亲最爱的那块织金牡丹地毯,留下肮脏的泥印。
那些面孔都裹在冷硬的铁盔下,陌生而狰狞,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毫无温度地扫过这府邸的每一个角落。
“娘——!”
他本能地带着哭腔呼喊,小小的声音在巨大的喧嚣中微弱如蚊蚋。
就在这瞬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惊弓之鸟般从侧廊扑了过来,带着一股他再熟悉不过的、混合着安神香与淡淡墨香的气息。
是母亲!
她的发髻己然松散,几缕乌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平日里总是温婉娴静的脸庞此刻只剩下惊惶惨白。
她甚至来不及看他一眼,那双曾温柔为他抚平衣角的手,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将他从冰凉的地板上拽起,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冲向庭院深处那座嶙峋的假山。
“玄儿!
进去!
快进去!
不管发生什么,千万别出来!
别出声!”
她的声音急促得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濒临破碎的凄厉。
她将他小小的身子死命塞进假山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被几块巨大太湖石巧妙掩住的凹洞里。
凌玄被冰冷的石头硌得生疼,母亲急促的气息喷在他脸上,裙角那抹昨日留下的茶渍,在混乱的拉扯中再次刺入他的眼帘。
“娘!
我怕!”
凌玄死死抓住母亲冰冷的手指,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乖!
我的玄儿最勇敢了!
记住娘的话!
活下去!”
母亲眼中噙满了泪,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绝望与不舍像烙铁般烫进了凌玄的灵魂。
她猛地抽回手,不顾他指尖的抓挠,狠心将一块带着湿冷苔藓的石头用力堵住了洞口大半的缝隙。
世界瞬间被切割成狭长而破碎的一线。
几乎是同时,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脚步声和兵器拖地的刮擦声己追至假山附近。
“人呢?
那小崽子呢?”
“分头搜!
一个都不能放过!”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刺穿空气,紧接着是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器劈开骨肉的“噗嗤”闷响,仿佛就在凌玄耳边炸开!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液体,有几滴甚至溅射到了堵在洞口的石头上,顺着粗糙的表面缓缓滑落,留下几道蜿蜒、粘稠、暗红的轨迹。
凌玄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冲到喉咙口的尖叫压了回去,身体蜷缩成更小的一团,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
他透过石头间那道窄窄的缝隙,惊恐地向外窥探。
视野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看见管家福伯那件熟悉的、洗得发白的青灰色布袍一角,倒伏在不远处的鹅卵石小径上。
一只穿着官靴的大脚,正毫不留情地踩在那片青灰色上,用力碾了碾。
再远处,他看到一角熟悉的、水绿色的裙裾,那是母亲今日穿的衣裳!
那抹水绿瘫软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旁边蜿蜒开一片不断扩大的、浓得化不开的暗红。
一只他无比熟悉的、母亲常穿的软底绣花鞋,鞋尖缀着一颗小小的珍珠,此刻孤零零地躺在血泊边缘,珍珠上似乎也沾了点点猩红。
凌玄的牙齿咯咯打颤,冰冷的恐惧像无数细小的毒蛇,顺着脊椎疯狂上窜,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他想起昨日午后,父亲凌岳下朝归来,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书房,而是径首来到后园寻他。
那时父亲将他抱在膝上,就在这假山旁的石桌边,展开一卷书,用低沉却温和的声音教他诵读:“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父亲的手掌宽厚而温暖,拂过书页,也拂过他的头顶,对他说:“玄儿,男儿立于世间,当如这浩然正气,顶天立地,无愧于心。”
可今天呢?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刺耳的金属拖拽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粗鲁的呵斥和拳脚相加的闷响。
“凌岳!
你勾结边将,意图谋反,证据确凿!
还不认罪伏法!”
“呸!
构陷忠良,助纣为虐!
尔等今日所为,他日必有天谴!”
一个沙哑却依旧带着铮铮傲骨的声音响起,是父亲!
透过石缝,凌玄看到了父亲。
那身象征着一品太傅尊荣的紫色仙鹤官袍被撕扯得凌乱不堪,沾满了尘土与污迹。
曾经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散乱地披在额前,遮住了半边脸,露出的下颌线条绷得死紧,嘴角破裂,渗着血丝。
最刺眼的是他手腕和脚踝上那副粗大沉重的黑色镣铐,随着士兵粗暴的拖拽,在冰冷的地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
父亲被两个如狼似虎的甲士反剪着双臂,推搡着踉跄前行,方向正经过假山!
就在父亲被拖拽着即将越过凌玄藏身的洞口时,他那双因愤怒和悲怆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极其隐晦、极其迅疾地朝着假山的方向扫了一眼。
那一眼,快得如同错觉,却像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凌玄的心上。
紧接着,父亲猛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嘶吼,声音沙哑破碎,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用尽了他残存的全部力气,朝着假山,朝着那黑黢黢的洞口方向,绝望地喊了出来:“玄儿…活下去…记住…张承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