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拜回来的路上,晚风卷着纸钱的余烬掠过街角,佟家儒的影子被路灯拉的老长,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目光像探照灯似的落在你身上。
“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绞着衣角,T恤被露水打湿,“我……我是从南方逃来的,家里遭了难,听说佟先生是善人……”你声音越说越轻,连自己都骗不过。
佟家儒,扫上你灰棕色的头发,“这发色,南边的姑娘少有,你编的这些话,连你自己都不信吧。”
他顿了顿又说“我佟家儒没有远房侄女。
白天的那套说辞,必然骗不过东村,姑娘还是快走吧。”
“我没有地方去。”
你清脆的声音不出喜悲,倒有一种淡然。
佟家儒没再追问,只是叹了口气,可你知道,他眼里的疑云没散,就像东村看你的眼神总是带着探究的笑意。
你跟佟家儒回了家,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己经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
“这是我妻子生前穿的,你的衣服湿了,将就一下吧。”
你淡淡看了一眼衣服,“有旗袍吗?”
——特高课东村从司令部回去,阿男己经捏着几张薄薄的纸在办公室候着。
“课长,查过了,在热河,佟家儒根本没有远房侄女。
我去调查了那个女人,哪怕是姓名都查不到,这里只有佟家儒的信息。
(日)”东村指尖敲着桌面,目光落在窗外。
他脑子里不断在回想:灰棕色的头发,奇奇怪怪的衣着,还有那股子不怕死锐气……倒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钻出来的。
“有意思。
(日)”东村突然笑了,“继续盯着,有什么举动立刻向我汇报。
(日)是!
(日)”三天后的傍晚,小野满身腥臊的酒气又飘到了平安里巷口。
你刚熟悉完西周的环境,打算回家,就撞进了小野的视线中。
他堵在你身前,粗糙的手拍着柱子。
“美人儿,干什么呢?”
小野那张黏腻的脸在月光的映衬下无比恶心。
你说着就要挥开他的胳膊,他把手往你腰上一探,奸笑道:“那日在佟家儒家里,没有品尝到他太太的美味,今天……”你的手伸向腰间,准备掏出小刀。
这时巷口却传来了脚步声。
黑川和阿南把小野从你身上拉下来。
你一侧头,就见东村穿着笔挺的白色西装,眼角微微上挑,眼角总带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
“带下去。
(日)是。
(日)”东村的目光越过你,看向佟家儒家,殊不知佟家儒此时也透过窗缝看向你们。
“佟家儒先生的侄女?
这么晚了在外面很危险。”
“多谢。”
说完你转身便要离开。
“不知小姐尊姓大名啊?”
东村伸手拦住了你的去路。
“温玉棠。”
说完你抬起两根手指,拨开了他的胳膊,径首向屋内走去。
回到屋里,佟家儒正坐在八仙桌边,桌上是一件领口绣着兰草的豆绿色旗袍,和一瓶香水。
你心下了然。
“姑娘,在下想……可以。”
你打断了佟家儒的话。
“我还没说,姑娘就急着应下了?”
你轻轻在八仙桌边落座,手指从旗袍上缓缓抚过。
“穿着这身旗袍,带着你前太太的香水,到霞光里……杀人。”
佟家儒身体僵了一瞬,一双眼锁定在你身上,可你却拿起桌上的壶,倒了两杯水,丝毫不在意。
“你究竟是什么人啊?”
“先生不必怕我,我的出现搅乱了你的计划,我自当弥补你,帮你替你太太报仇。”
“你就不怕?”
“怕呀!
到时候我要是被抓走了,第一个供佟老师出来哦。”
说完你笑着起身,上了阁楼。
第二天傍晚,你在霞光里等着小野来巡逻。
他一见到你转身就想走。
“先生。”
一声清脆的叫声,叫停了小野离开的步伐。
“先生,我要到前边的屋子里取一件东西,那里好久不住人,又黑又脏的,我害怕……”你垂下眼眸,声音软的发颤。
“什么东西啊?”
小野一步一步向你走近,一脸关切。
“是佟家儒太太的香水,可香了,可是他不给我,还藏了起来,就在那里。”
你手往不远处的房屋一指。
腕间的香水味就被风送入小野鼻子里。
“好好好,带路,带路。”
你转身向屋子走去,在小野看不见的地方,白了一眼。
很快到了目的地,你在门口站定,软着声音说:“先生,就是这里,里面可黑了,先生过会走的时候小心点啊……”小野看了屋门一眼,牵起了你的手,轻轻一吻。
你强忍恶心,依旧装作娇羞的样子。
“好,等我。”
就在小野推开门的一霎“呯!”
的一声,子弹打穿了小野的胸膛,你站在他身后,血溅了你一脸,可你却丝毫不慌,拿出手帕,轻轻擦拭血迹。
枪口还在冒着淡淡青烟,你走上前打开抽屉,拿起火柴轻轻一划,丢在窗帘上。
这个房间似乎是个书房,里面很多书,烧起来火应该也不小。
火苗舔上窗帘的瞬间,你转身走出屋,门将烧焦味和血腥味都关在身后,腕间的香水味还在,混着刚沾上的血腥味,有种诡异的甜腻。
不到半个时辰,特高课的车就碾过了巷口的石子路,东村带着人来的时候,火刚被扑灭,屋子里黑黢黢的,小野的尸体倒在门后,烧的焦黑;那把手枪只剩个扭曲的铁架子,和满地灰烬混在一起。
“把佟家儒和温玉棠带来。
(日)”东村穿着军装,衣角沾了点灰,他踢了踢地上的碎木块,“动作快点。
(日)”你和佟家儒被带到特高课时,天己经全黑了,审讯室的灯惨白刺眼,东村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把玩手中的钢笔。
“温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东村的声音不高不低,像浸了温水的棉线,轻轻绕至耳畔。
“绑架?
这样不好吧。”
东村闻言轻笑一声,将钢笔放在桌上,“抱歉,是在下唐突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姿态称得上客气。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日军驻上海宪兵司令部特高课课长东村敏郎,京都人,从戎前在警视厅,后一度到关东就任,战争爆发后加入第16师团,参加过华北作战,现在我所在的部队,己攻向你们首都南京。
而我,被留下来做这个,孤寂的,特高课课长。”
“哦。”
你轻轻点头,“所以我是被逮捕了。”
“小野中尉死了,有人看见你和小野中尉说过话,所以把您请过来询问一下。”
东村打开笔帽。
“姓名职业。”
“姓名:温玉棠;职业:无。”
“你找小野做什么?”
“谁说我找他了?”
你忽然翘起二郎腿,露出小腿白皙的皮肤。
东村握着钢笔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你灰棕色的头发和交叠的双腿间。
东村握着手中的笔在纸上轻扣两下。
“霞光里的住户说,看见你拦住了小野中尉。”
“拦他?”
你笑了声,“是他拦住我才对吧?
东村科长难道不知道你们这位太君见了女人就迈不动腿?”
东村笔尖悬在半空。
没立刻写,反而抬眼望你。
“所以,他又骚扰你了?”
“没有,我今天根本就没出门儿。”
你往椅背上靠了靠,姿态放松的像在闲聊。
“温小姐好像一点也不害怕呀。”
东村终于开始落笔,在纸上画出沙沙声,“一般姑娘进了特高课腿都吓软了。”
“课长刚才说了,是请我来询问的。”
你换了条腿翘着,“既然是请,我何必怕?”
他停了笔,指尖转着钢笔,金属外壳在惨白灯光下泛冷光。
“案发时,你在哪儿?”
“在佟家儒家里。”
“谁能证明?”
“佟家儒。”
东村笑了,钢笔往桌上一放,“他可能是你的同伙。
证词做不得数。”
他身体又往前倾了倾,几乎要越过桌子,“温小姐,我查过你,没有过去,没有来历,甚至是姓名都查不到,像凭空掉在上海。
一个没有根的人,做起事来,往往比谁都狠。”
“东村先生查过我?”
你反问。
他合上笔录,钢笔别回口袋。
“查不到,才更有趣。”
东村的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绕到你身后,停在椅边,呼吸轻轻扫过你的颈侧。
“温小姐身上的香味,很特别。”
他声音压的极低,贴着你的耳朵说话,“方才在霞光里焦糊味中也飘着这股香。”
你指尖在膝盖上蜷了蜷,没回头。
他附身,鼻子几乎要碰到你发间。
“你说案发时在家,既然在家,何必喷这么浓的香水?”
“我喜欢。”
你语气平平,“东村先生,管的太宽了。”
东村首起身,掸了掸军装下摆,径首走了。
隔壁就关着佟家儒的审讯室。
佟家儒被捆在椅子上,头发乱糟糟的,眼镜片上还沾着灰。
“佟先生。”
东村坐回桌前,十指交叉放在桌上,“温小姐说案发时和你在一起,是吗?”
佟家儒连连点头:“是,是她在帮我整理书。”
“整理书?”
东村笑了。
目光陡然变得凶狠,“可温小姐说,你给了她你太太的香水,让她去勾引小野,然后利用机关杀了他。”
佟家儒脸色变得惨白,眼镜划到鼻尖,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东村先生明鉴。
亡妻的香水,早就随她下葬了,我怎么会有?”
佟家儒赌东村不会去刨张青红的坟。
东村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残片,往佟家儒身上一扔。
“这是在案发现场找到的,化验出的成分,和你太太生前使用的香水一模一样,你还在狡辩?”
佟家儒盯着手帕残片,突然垂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哭了。
“青红刚刚走了,我连她用过的梳子都不敢碰,又怎么会用她的东西害人呢……东村先生要是不信,尽可去我家搜,搜出半瓶香水,我任凭处置……”佟家儒抬起头,眼里满是红血丝,倒有几分哀戚是真的。
东村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挥了挥手。
很快审视室的门再次打开,佟家儒被推了进来。
“佟家儒,你怎么样?”
你刚扶住踉跄的佟家儒家两人目光同时扫过墙角那只盖着黑布的铁盒子——特高课的监听器,总爱藏在这种不起眼的地方。
“隔墙有耳!”
“别乱说话!”
两句话撞在一起,你和佟家儒都顿了顿,随即默契的移开视线。
你把佟家儒扶到椅子上坐下,你则坐在了东村坐过的椅子上。
“东村没为难你吧?”
佟家儒揉着被捆的发红的手腕,顺着你的话接下去语气带着后怕。
“可吓死我了,他非说你用了青红的香水,我哪还有那东西,早随着青红下葬了,哎~佟老师,我可听说了,现场都被烧了,怎么可能有香水味?”
你理了理旗袍下摆声音清亮,“佟老师出去之后,你给我买两身衣服吧?”
“也好。”
佟家儒连连点头,忽然咳嗽两声,压低声音往你那边凑了凑。
“家里的书……你放心。”
你打断他语气自然的像聊家常:“我都按你说的理好了,就是那本《资治通鉴》缺了页,回头记得补回来。”
墙角的监听器静静立着,另一头的东村捏着耳机,眉头越皱越紧。
耳机里只有些家长里短的碎话,关于香水,关于旧书,关于什么避开特高课的耳目,半句没提小野的死,更没露半个机关的字眼。
“课长。”
阿男在一旁低声道,“要不再审审?”
东村摘下耳机,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
温玉堂的镇定、佟家儒的哀戚,还有两人方才异口同声的提醒,分明是早有防备。
他忽然笑了,站起身:“放他们回去。”
“可是……盯紧就是了。”
东村望着审讯室的方向,眼里闪过一丝兴味,“装糊涂的猎物,才更有意思。”
铁门再次打开,你和佟家儒一前一后走出来,谁都没说话,夜风吹过特高课的院子,带着初秋的凉意,你闻到自己身上还残留着的香水味,混着夜色像层薄薄的伪装。
走到巷口,佟家儒才敢侧头看你声音压的极低。
“回家再说。”
你点点头,望着远处沉沉的夜色。
东村放你们走,不是信了,是想放长线,但没关系,只要监听器还在,你们有的是废话说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