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早己被日头蒸的淡了,弄堂口的石狮子显露出清晰的轮廓,鬃毛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潮湿的霉味混着纸钱的焦气钻进鼻腔时,你猛的睁开眼。
木盖压的眼皮发沉,抬手一推,竟摸了一手黏黏腻腻的漆。
隔着棺盖,传来唢呐声,咿咿呀呀的调子,好不喜庆。
这是反复卡在同一个转印上,听的人心里发紧。
你听见有人踩着半干的青石砖走过,布鞋碾过水渍的声响里,混着佟家儒半训斥半关切的声音。
“关大刀,吹慢点,青红听不真切。”
棺木突然晃了一下,抬棺人的脚步明显慌了。
隐隐约约可以听见他们急促的喘息声。
你贴着木板往外听,“啪嗒啪嗒”的军靴声由远及近。
紧随而来的,是粗暴的日本口音。
“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
h军的部队正在进城,你抬个棺材招摇过市,是要与h军作对吗?”
佟家儒的声音隔着木头传进来,闷闷的却透着股被晒硬的坚韧。
“我妻张青红惨死家中,今天正好是第7天,我这个做丈夫的得让她入土为安。”
每个字都像被日头烤过,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度。
“那就等天黑以后,我们的任务完成了你再出来!”
“不行”佟家儒的声音顿了顿,喉结滚动,像是咽下什么,随即更坚定了:“我们中国的风俗,一旦起了灵,出殡的队伍不能停,更不能后退。”
外面静了片刻,静的能听见远处部队行进的口号声,一趟趟撞进空气里的燥热。
随即响起一声暴怒的嘶吼,像被点燃的炮仗,跟着人群惊慌的抽气声,棺木被狠狠撞了一下,头顶的木盖震落一小块木屑掉进你的衣领里。
听了这么久你也反应过来,你现在身处张青红的棺材中。
棺木还在轻微晃动,外面的喧嚣却陡然变了调子。
那股粗暴的戾气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连关大刀的唢呐都歇了声。
你听见一个新的声音响起,温和的像春风化雪,说的是字正腔圆的中文。
“这位先生刚才发生的事情我都看见了。”
声音不急不徐的靠近,皮鞋碾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嗒嗒”的轻响。
“您看这里有很多车辆,还有正在进城的部队。”
那声音顿了顿,带着点商量的意思:“请你绕其他路,可以吗?”
是东村敏郎,你心下一惊,指尖扣紧了棺木内壁的纹路。
“不行”佟家儒的声音隔着木板撞过来,带着股豁出去的执拗,“灵柩一起,送殡之路不能改,这是我佟家儒这辈子第一次办大事,日子不是我选的,是撞上的。”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拔高,像要让周遭所有人都听见:“我妻张青红被这个凶手残忍杀害,今天是她的头七,我要让她顺顺利利,风风光光的走,何错之有?”
外面静了片刻,随即响起东村轻笑的声音。
很轻很轻,却像根针似的扎进耳朵。
“我明白了,你们之间有过节,所以你不肯服从他的命令。”
“但我们是头一次见面。”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添了几分刻意的“善意”,“刚才在他的刀下,我救了你一命,是否可以给我一个面子?
我们商量一下。”
你躺在棺木里能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似的撞着胸腔。
外面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风吹过巷口的声音都停了。
就在这时,棺木被人轻轻拍了两下。
“青红啊。”
是佟家儒的声音贴着木板传来,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别怕!”
你猛的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指节砸在棺木上的闷响,像块石头投进结冰的湖面。
“咚—咚—咚—”一下比一下重,粗糙的木面硌得指骨发疼,可你停不下来。
外面的对话声戛然而止,连风都像被声音定在了半空。
“谁在里面!?”
小野的吼声劈过来,带着被惊恐的暴怒。
你不管只是抡起拳头猛砸,露出的手腕撞在木头上***辣的疼,棺木被你震得嗡嗡响。
“咚——咚——”这几下格外的重。
木盖竟被你撞的往上跳了半寸,一道光从缝隙里挤进来,正照在你汗湿的额头。
“是棺材,青红的棺材里!”
有人在人群中惊呼。
“八嘎!”
小野的脚步声冲过来,接着是军刀劈砍木头的脆响。
“哐当”一声,军刀劈进棺盖边缘,木屑溅落在你手背。
“住手!”
东村和佟家儒的声音同时响起。
东村的声音陡然变冷,再没了刚才的温和。
“把刀拿开!”
军刀抽离的声音里,你听见东村走近的脚步声,皮鞋踩在积水里,惹得人心慌,他似乎在棺木旁边站了片刻,然后那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里面……不是你老婆。”
佟家儒没说话,你却听见他袖口摩擦棺材的沙沙声,像是在发抖。
“咚——”你又砸了一下,这次刻意对着刚才那道缝隙。
阳光顺着裂口斜切进来,照亮了漂浮的尘埃,也照亮了你贴在木头上的眼睛,透过那道狭窄,你看见东村那双戴着白手套的手正按在棺盖上,指尖微微泛白,他身后的小野举着刀,喉头滚动着粗气,像头被按住的野兽。
“打开。”
东村突然说。
脚也愣了一下,立刻狞笑着去仙官改。
可他刚用刀撬开一条更大的缝,就被佟家儒猛的撞开。
教书先生平日里连鸡都不敢杀,此刻却像头护崽的老狗,张开胳膊挡在棺材前,后背的布衫被冷汗浸湿。
“这是我妻子的灵柩。”
他的声音劈了叉,“你们要干什么?”
东村没理他,只是隔着木头望向你所在的黑暗,声音轻的像叹息。
“里面的人,你想出来吗?”
你停了手,指关节在发烫,透过那道越来越宽的缝隙,你看见东村的白西装泛着冷光,他嘴角甚至还噙着笑,那双眼里半点温度都没有。
棺盖突然被一股巨力猛地掀开——棺盖掀开的刹那,你晃眼的白皮肤率先闯进众人的视线,棉T恤领口松松垮垮的挂着,露出半截锁骨,牛仔短裤下的小腿像浸了水的玉。
“这……这不是青红啊。”
所以愣在原地,不断上下打量。
你抬手挡在额前,灰棕色的发丝垂落下来,粘着点棺材里的木屑。
小野的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瞪圆了眼,喉咙疯了似的滚动,“你……你是谁?!”
东村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你不常见的头发上。
又滑到你T恤上印着的、他从未见过的图案,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却依旧保持从容。
“看来这位,的确不是你的夫人。”
东村向前走了半步,白手套轻轻搭在棺沿上,指尖离你的膝盖不过半尺,“这位小姐能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躺在别人的灵柩里?”
“你管我是谁?”
你首视着东村声音不大,却让嘈杂的人群静了静,“刚才在这里,我都听见了。”
你抬起手,指尖指向不远处的小野。
“他,杀了人。”
小野像被踩了尾巴的狗,猛的拔刀指向你:“八嘎,你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
你站起身,扶着棺沿跨出棺材。
“你们在这里耀武扬威,拦着人家送殡,还说什么‘大喜的日子’。”
你笑了一声,那声笑带着一股锐气,“杀了人连让死者入土为安都不肯,这就是你们学习的‘华夏典章’?”
这话竟和刚才佟家儒怒斥小野的话隐隐呼应。
东村脸上的笑容淡了,他盯着你看了几秒,突然抬手按住小野的刀背,将那把刀压了下去。
“小野。”
他用日语说。
语气听不出喜怒,“把刀收起来。”
小野咬着牙不甘心的收了刀。
东村转向里你,白手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这位小姐,您无缘无故出现在死者的棺材里,还请您跟我走一趟,我想,我们有很多话可以聊。”
他侧身让开一条路,身后是进城的军车和列队的士兵。
你看着他伸出的手,那手套洁白的刺眼,周围的空气像凝固了,佟家儒突然向前挪了半步,挡在你身前。
老先生的手还在抖,却攥紧了你的胳膊。
“她是……她是我的远房侄女。”
佟家儒的声音发飘,却异常坚定,“脑子受了点伤,胡言乱语的,让各位见笑了,出殡的事还没办完,这位先生,您看是否能让我们先过?”
“这位小姐,看您的穿着打扮,应该不是本地人,你真是从热河来投奔这位先生的吗?”
东村没有回答佟家儒的问题。
“是……那您知道这位先生叫什么吗?”
“佟家儒。”
你坚定的回答了他的问题,随即追问道:“东村先生,我昨夜喝酒喝多了,太想婶婶于是在棺材睡着了,我婶婶的死也是拜你们所赐,是不是该让我们过去了?”
东村的视线在你和佟家儒之间打了个转,最后落回我脸上。
“我和姑娘素未谋面,姑娘如何得知,我叫东村的?”
“刚才你和他自我介绍的时候听见的。”
你的手指着小野。
“你会日语?”
“是。”
东村最后看了你一眼,拦下正在进城的军队,并向你们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
唢呐声再次响起,佟家儒抓起一把纸钱向空中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