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然踹开吱呀作响的柴门时,檐角冰棱正簌簌跌碎在青石阶上。
茅屋内昏黄如茧,松脂油灯在穿堂风中明明灭灭,映得药炉蒸腾的热气宛如游魂。
阿娘蜷缩在褪色的靛蓝破絮被里,枯发间插着半截桃木簪——那是父亲唯一留下的物件,簪头雕着的并蒂莲早被岁月磨成两团阴翳。
"咳…潭水深寒,你该裹件狐裘再去的。
"妇人轻笑,腕骨凸起如刀锋的右手从被褥下探出,粗粝指腹摩挲着药杵上经年的黄褐色药渍。
少年别过头去,不敢看那杵底凹陷处新沾的寒潭淤泥——当玄参坠入药炉时,他分明看见蒸腾的水雾凝成徵音符号,又在触及阿娘指尖时化作一缕猩红消散,像极了寒潭底噬魂涡流吞噬活鱼时的血色残影。
**咚!
**药杵坠地的闷响惊飞了檐下寒鸦。
陆昭然弯腰拾取时,指甲缝里残存的冰魄玄参汁液渗入木纹,竟让那个残缺的"宫"字刻痕泛起幽光。
刻痕边缘的檀木己呈蛛网状龟裂,仿佛三百年前就有人用带血的指甲生生抠出这天道谶言。
"昭然?
"阿娘的声音轻得像蛛丝缠颈。
少年抬头,撞进妇人眼底翻涌的星河流转——那绝不是病榻之人该有的眸光。
可转瞬她又蜷成虾米,咳出的血沫溅在少年虎口,烫得药碗边沿凝结的褐色药垢都融化了。
血腥味混着炉中沸腾的紫苏叶,在逼仄的屋内酿成某种诡异的甜香。
子夜梆子敲到第三声时,陆昭然摸出怀中染血的丝帕。
月光如银汞倾泻,穿过破窗上糊的鱼鳔胶纸,在绢布上烙出霜花纹路。
浸透狐血的边缘突然浮起经络状金线,那些纹路像极了寒潭底游弋的发光水蚤,扭曲着重组为一幅人体经脉图。
当食指无意识沿图示划过膻中穴时,沉寂的徵音碎片突然在掌心发烫,一缕赤红灵气顺着耳道钻入头颅,耳蜗深处炸开万千蝉鸣!
**"五音化灵,徵主火,焚妄念,锻神魂..."**虚无中老者的吟诵裹挟着松烟墨香,陆昭然惊觉自己的呼吸开始应和某种古老节拍。
竹榻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慌忙藏起丝帕,却见阿娘梦中枯瘦的手正死死抠住床板,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凝成卦象:"…戌时三刻…莫让宫商相见…"晨雾像冤魂的裹尸布笼罩村落时,玄霄剑宗的剑鸣己撕裂安宁。
陆昭然攥着豁口的柴刀缩在草垛后,看着霜地里烙下的剑纹——那些青袍修士足不沾尘,为首的白衣青年剑穗系着半截焦黑琴弦,弦尾缀着的五音灵石正吞吐寒芒。
慕清寒剑尖挑起门前冻土时,苏璃残留的血珠竟从冰晶中渗出,在空中拼出半个商音符号,形若滴血的凤凰尾翎。
"灵血溯源。
"慕清寒振腕甩落剑锋霜花,"那妖孽在此滞留超三个时辰。
"寒光乍现!
剑气如银蛟撕开雾霭,陆昭然喉间的惊呼被劲风噎住。
椽木断裂的爆响中,茅草屋顶如折翼灰蝶般倾颓,可烟尘散尽时——阿娘仍端坐在完好的竹榻上,脚下瓦砾堆成诡异的环形。
她枯发间不知何时多了支碧玉步摇,坠着的宫铃无风自动。
玄霄弟子们的本命剑突然集体颤鸣,剑柄镶嵌的音律石迸出血色光晕,映得慕清寒眉间朱砂痣艳如魔瞳。
"三百年前叛出天音阁的余孽…"白衣剑修并指抹过剑脊,刃上浮起七弦虚影,"果然苟活于此。
"陆昭然看见阿娘笑了。
那笑容像冰棺裂隙渗出的幽蓝冷光,妇人枯指抚过药杵,杵底"宫"字突然映出九霄星图:"玄霄小儿,尔等宗主没教过——"**"宫音镇魂,一杵定乾坤!
"**药杵砸向地面的刹那,陆昭然耳中灌入编钟轰鸣。
慕清寒的剑气被无形音波绞成琉璃碎屑,七名剑修锦靴陷入冻土三寸,唇角溢出的血在霜地上绽开红梅。
少年被气浪掀翻在结冰的田垄间,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阿娘白发逆扬如雪瀑,靛蓝粗布衣袂翻涌成玄色云纹,***的脚踝浮现出锁链状刺青——与寒潭冰棺上的青铜链纹路别无二致。
他在燃烧的村落废墟中醒来时,怀中的丝帕裹着冰晶。
焦黑的梁木仍在噼啪作响,空气中飘浮着熟透麦粒的焦香。
本该躺着阿娘的位置立着一尊青灰色石像,石像五指微张,掌纹间嵌着他自幼佩戴的狼牙吊坠。
朝阳刺破浓烟那刻,吊坠内侧"宫徵不合"的刻痕将日光折射成星图,恰好笼罩他耳后那片形如九星连珠的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