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乡结合部的早晨，空气里总掺着一丝煤渣和铁锈的金属味儿。
惠民小学藏在一大片待拆迁的低矮平房后头，灰色的二层小楼墙皮斑驳。
林溪的三年级教室在一楼西头，窗户破了两块玻璃，用厚纸板和透明胶带勉强糊着。
稀稀落落的学生脚步声在走廊响起来的时候，林溪正踮着脚往黑板左上角钉一张新的拼音挂图。
课桌椅老旧，水泥地面坑洼不平，墙角结着冬天生炉子留下的炭黑。
“林老师！
俺奶说今天地里忙，来不了！”
班上的小胖墩王超扒着门框喊，脸上还有睡觉压的红印子。
“知道了！”
林溪回头应了一声，手里锤子砸歪了一点，小图钉的头差点砸到她拇指。
她皱眉，看了眼底下还有几个空位，这次家长会能来一半家长就算不错了。
她把一沓打印好的“学生阶段情况反馈表”分到每组第一排。
这是她昨晚熬了小半夜折腾出来的，按照每个学生的情况，详细写了进步的地方和几条具体、好操作的建议。
她不怕辛苦，只怕这些建议像扔进深潭的小石子，悄无声息就沉了底，连个水花都看不见。
教室门开了。
林溪下意识抬头：“家长请……”话在舌尖顿住了。
门口站着的女人穿着质感极好的米白色羊绒连衣裙，头发精心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珍珠耳钉。
气质娴雅温柔，和周遭灰扑扑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她旁边站着个敦实憨厚的中年男人，手里拎着一个超大号的保温桶和一个厚实的点心盒子。
女人目光在教室里迅速扫了一圈，看到讲台后的林溪时，脸上立刻绽开一个过于热情的笑容，快走两步上前，一把就抓住了林溪还捏着锤子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
“哎哟林老师！
可算是见着了！
我们家聿白回来说了，啧啧，多好的姑娘啊！”
她一口略带吴语腔的普通话，语速又快又软，热情得让林溪措手不及。
手腕被握住的地方温软，林溪手里的小锤子尴尬地停在半空，脸一下子就热了。
“阿……阿姨？”
她彻底懵了。
江聿白的母亲？
她怎么会来？
还跑到她工作的……这么个地方？
“快叫阿姨！”
江母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手却没松，另一只手己经利落地把保温桶和点心盒子塞到旁边看呆了的王超手里，“小朋友辛苦啦！
帮老师拿着啊，给你们带的点心！”
没等林溪回神，江母又转向她，目光慈爱得不可思议，上下仔细打量着，连连点头：“看看！
我们林老师这气质，这眼神，温温柔柔干干净净的，一股书卷气儿！
跟我们聿白……”她似乎想到什么，笑得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合适！
太合适了！”
林溪脸上滚烫，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只能呐呐道：“阿姨……我、我在开家长会，您看……开！
你开你的！”
江母毫不见外地把她往讲台方向轻轻推了推，回身对着教室里零星几张好奇张望的家长和一群茫然的孩子，像回到自家客厅，“各位家长同志们辛苦辛苦啦！
我呀，就是顺路来看看林老师！
大家别管我，继续！
继续！”
说着，她拉着那位拎着空手的敦实男人（大概是司机？
），径首走到最后一排角落的空位坐下，还对他小声嘀咕了一句：“老张啊，你看这窗户，回头得找人修修……”林溪僵在讲台上，手里的小锤子终于“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惹得整个教室都安静了一瞬。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两道如探照灯般热切、充满存在感的目光。
翻开点名册，指尖微微发颤，声音努力稳住：“……下面我们请李乐乐同学的家长，分享一下上次沟通后孩子写作业习惯的改进情况……”家长会开得磕磕绊绊。
后排的江母时不时小声地跟旁边的司机说几句，声音压得低，但断断续续的“林老师”、“真不错”、“太有耐心了”还是顽强地钻进林溪耳朵里。
好几次，林溪的目光扫过教室后面，都撞上江母那双含笑望着她、亮得出奇的眼睛。
那眼神，仿佛看的不是正在主持会议的普通老师，而是在欣赏什么稀世珍宝，带着一种与这简陋教室毫不相称的欢喜和满足。
好不容易熬到结束，家长们收拾东西三三两两往外走。
江母立刻像只灵巧的燕子般穿过桌椅缝隙，来到讲台边。
保温桶被打开，浓郁鲜香的鸡汤味儿立刻弥漫开来。
几个磨蹭着没走的孩子使劲吸着鼻子。
“快喝点快喝点！
一大早让家里阿姨炖的！”
江母麻利地翻出配套的小碗和小勺塞进林溪手里，语气不容拒绝，“瞧瞧你比相亲那天见着还瘦！
这地方……哎呦心疼死阿姨了！”
她把“心疼”两个字说得又软又重。
鸡汤确实浓郁，温度刚好。
碗搁在手里沉甸甸的暖。
林溪看着眼前江母殷切的眼神，那点抵触和尴尬被一种铺天盖地的、令人招架不住的热情冲得七零八落。
她捧着碗，指尖用力到泛白，嗓子像被什么堵住：“阿姨……您这……太麻烦了，真不用特意……这叫什么话！
一点都不麻烦！”
江母打断她，眼角笑意更深，带着点嗔怪，“林老师呀，”她忽然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带着某种分享秘密的亲近感，朝旁边收拾杯子的司机老张努了努嘴，示意林溪看过去，“我们老张以前跟聿白他爸开车的，现在照顾我。
他刚可跟我说啦——”老张正把那沉重的大号点心盒打开，里面满满当当是精致漂亮的中西式点心，香气馥郁。
他憨厚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点心盒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江母的声音带着丝满意和愉悦的轻颤：“我们老张这人，最不会说假话。
他都说了，”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下个无比重要的判断，“林老师你这人呀——好！
特别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