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雨停了,留下下环区街道上蜿蜒的、反射着霓虹的油腻水洼,像大地溃烂流出的脓血。
埃瑞克脱下回收站那身浸透机油和汗臭的工装,换上唯一一件还算干净的旧夹克,布料摩擦着被汗腌渍得刺痛的皮肤。
莉亚的神经稳定剂又快见底了。
那个小小的玻璃瓶,像悬在他头顶的断头铡刀,瓶底每下降一毫米,那冰冷的金属铡刀就离他的脖颈更近一寸。
他避开主路上巡弋的治安无人机那刺眼的探照光束,拐进两栋巨大蜂巢公寓挤压出的阴影缝隙里。
这里的气味陡然一变:潮湿的霉烂味、陈年垃圾发酵的酸腐气、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到发齁的廉价致幻剂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污浊。
墙壁上覆盖着层层叠叠的涂鸦和全息投影广告的残影,大多是褪色的***服务信息和器官贩子的联系代码,扭曲闪烁的光影在湿漉漉的墙面上蠕动,像某种病变的皮肤。
通道尽头,一扇没有任何标识、锈迹斑斑的合金门嵌在墙里。
门旁只有一个不起眼的、布满划痕的虹膜扫描器。
埃瑞克站定,任由那冰冷的红光扫过他的左眼。
短暂的静默后,门内传来沉重的机械锁扣转动声,“咔哒”一声轻响,门向内滑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一股更浓烈的、混杂着消毒水、化学药剂、廉价香料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植物的甜腥气味扑面而来,首冲鼻腔深处。
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最后一丝天光。
眼前是一条向下的、狭窄陡峭的金属阶梯,两侧墙壁上嵌着昏黄的应急灯,光线勉强勾勒出阶梯的轮廓,深不见底。
空气沉闷,只有他自己压抑的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每一步向下,都像是沉入这座城市更黑暗、更粘稠的内脏深处。
阶梯尽头,豁然开朗,却又被另一种形式的压抑所取代。
这里就是“灰鼠巷”——下环区最大的地下黑市。
空间异常广阔,仿佛掏空了数栋建筑的地基,由无数粗大的、锈迹斑斑的支撑柱撑起低矮的穹顶。
无数简陋的摊位挤在一起,用废旧金属板、防水布甚至报废飞车的车门拼凑而成。
各色光源混乱地交织:刺眼的白炽灯、廉价霓虹灯、闪烁着诡异蓝绿光芒的生化冷光管,还有摊位上商品本身发出的微光,将整个空间切割成无数光怪陆离、晃动不安的碎片。
声音是另一种形式的污染。
摊主的吆喝声嘶哑而急迫,买主的还价声尖锐刻薄,角落里传来不明生物的嘶鸣,劣质音响播放着节奏狂暴刺耳的电子乐,还有无处不在的、低沉的嗡嗡声,来自隐藏的通风系统和非法接驳的能源线路。
人群在狭窄的过道中摩肩接踵,形形***:脸上植入廉价义眼闪烁着贪婪光芒的掮客,用宽大斗篷遮住身体可疑畸形的变异者,穿着破旧制服眼神警惕的逃兵,还有更多像埃瑞克一样,被生活逼到绝境、眼神里只剩下麻木和孤注一掷的普通人。
他们的呼吸、汗味、廉价香料和药剂的气息,混杂着金属锈蚀和垃圾***的味道,形成一股浓稠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热浪,紧紧包裹着每一个进入者。
埃瑞克像一条沉默的鱼,逆着人流艰难穿行。
他避开那些兜售非法武器、***和可疑植入体的摊位,目标明确地朝着市场深处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走去。
那里光线更暗,空气里的化学药剂味也更浓。
一个用厚实防弹玻璃围起来的小隔间,像嵌在混乱中的一块冰冷肿瘤。
隔间上方,悬挂着一个褪色的全息投影招牌,一条扭曲的、鳞片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毒蛇缓缓盘旋,蛇信吞吐,下方是一行闪烁的霓虹小字:“蝰蛇药剂 – 满足您特殊需求”。
隔间里,一个瘦削的男人正背对着门口,在摆满各种奇异瓶罐的金属架前忙碌。
他穿着剪裁怪异、质地光滑的黑色合成材料长袍,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轮廓。
听到埃瑞克停在玻璃前的脚步声,他慢悠悠地转过身。
“蝰蛇”。
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是长期不见天日,颧骨高耸,眼窝深陷。
那双眼睛是浑浊的黄色,瞳孔细长,像爬行动物,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向下弯的弧线,仿佛天生带着一丝讥诮。
他隔着厚重的防弹玻璃打量着埃瑞克,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缓慢地扫过他洗得发白的夹克领口、疲惫的面容和紧抿的嘴角。
“埃瑞克。”
蝰蛇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却奇异地穿透了玻璃和市场的嘈杂。
“时间掐得真准。
像钟表一样。
是为了……莉亚?”
他最后一个名字的音调微微上扬,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了然于心的玩味。
埃瑞克没有回答,只是从夹克内袋里掏出一个用旧布包裹的小包,小心地打开,露出里面一小叠皱巴巴、沾着油污的信用点纸钞。
他把钱推进玻璃下方一个狭窄的金属槽口。
钱币摩擦着金属槽壁,发出轻微而刺耳的刮擦声。
蝰蛇的目光在那叠可怜的钞票上停留了片刻,细长的黄色瞳孔里没有任何波澜。
他伸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异常尖利干净。
他用指尖拈起那叠钱,动作轻巧得像拈起一片落叶。
他没有数,只是掂了掂分量,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
“还是‘宁神-V型’?”
他问,声音平淡无波,转身走向冷藏柜。
冷藏柜的玻璃门拉开时,一股冰冷的白雾涌出,带着更浓郁的化学药剂气息。
他熟练地从中取出一个拇指大小、装着淡蓝色澄清液体的小玻璃瓶,瓶身上贴着朴素的标签。
埃瑞克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小瓶,像溺水者盯着唯一的浮木。
“嗯。”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
蝰蛇拿着瓶子走回玻璃前,却没有立刻递出。
他那双爬虫般的眼睛再次落在埃瑞克脸上,带着一种审视实验品般的兴趣。
“维持现状……很昂贵,埃瑞克。
非常昂贵。”
他慢条斯理地说,指尖轻轻敲击着冰冷的玻璃表面,发出嗒、嗒、嗒的轻响,像某种倒计时。
“神经损伤是不可逆的。
‘宁神-V’只是昂贵的……安慰剂。
延缓那不可避免的……沉没。”
他的声音轻柔,却字字如冰锥,刺入埃瑞克早己千疮百孔的神经。
埃瑞克的下颌线条绷紧,牙关紧咬。
玻璃的反光里,他看见自己眼中布满的血丝,像一张绝望的蛛网。
“我知道。”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再一支。”
蝰蛇嘴角的弧度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残忍的满意。
他不再多言,将小瓶推进金属槽的另一端。
埃瑞克几乎是抢一般地抓过那冰冷的玻璃瓶,指尖传来的寒意让他微微一颤。
他将小瓶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莉亚微弱的生命线。
就在他转身欲走的瞬间,蝰蛇那金属摩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仿佛不经意的闲谈:“当然,如果你真的想……改变点什么。
不是维持,是逆转。”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埃瑞克骤然停住的背影。
“‘灵愈花’……听说过吗?”
埃瑞克猛地转过身。
这个词像一道强光,瞬间刺穿了他脑海中的麻木和绝望。
他盯着玻璃后那张苍白诡异的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
蝰蛇欣赏着埃瑞克眼中瞬间燃起的、几乎要烧穿瞳孔的火焰。
他慢悠悠地踱到一旁,从一个恒温保湿柜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透明的、巴掌大小的立方体培养皿。
培养皿中央,一株极其娇小的植物悬浮在淡绿色的营养液中。
它没有叶子,只有一根细若发丝的银色茎秆,顶端顶着一朵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花朵。
那花朵呈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流动的、介于银白和淡紫之间的光辉,光芒极其微弱,却仿佛拥有生命般,在营养液中缓缓地明灭、脉动。
仅仅是隔着玻璃和培养皿看着它,埃瑞克就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而充满生机的气息似乎穿透了重重阻隔,拂过他被绝望和污浊空气灼伤的神经末梢,带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慰藉?
“真正的神经再生诱导剂,”蝰蛇的声音带着一种咏叹调般的蛊惑,他苍白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培养皿的外壁,像是在抚摸稀世珍宝。
“不是延缓死亡,是唤醒沉睡的神经通路。
传说中只在绿野地最古老、能量最纯净的ENI节点附近才可能生长……极其罕见,极其脆弱。”
他那双浑浊的黄色眼睛牢牢锁住埃瑞克,捕捉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效果?
远超你贫瘠的想象。
一个疗程……或许就能让你那个沉睡的小星星,重新睁开那双漂亮的蓝眼睛。”
埃瑞克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他死死盯着培养皿中那朵散发着微弱神性光芒的小花,莉亚苍白沉睡的脸庞与眼前这梦幻般的光芒在他脑海中重叠、撕扯。
希望,一种巨大到几乎将他瞬间吞噬的、带着剧毒的狂喜,像海啸般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几乎能听到莉亚苏醒后叫他“哥”的声音!
“多少……”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砾中挤出来。
蝰蛇笑了。
那笑容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异常诡异,薄薄的嘴唇咧开,露出细密洁白的牙齿,像某种食肉动物终于看到了猎物踏入陷阱。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两根苍白得刺眼的手指,在防弹玻璃上,缓慢地、清晰地,敲了两下。
嗒。
嗒。
然后,他指向隔间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连接着复杂线路的终端屏幕。
屏幕上,一串冰冷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数字,像一柄巨锤,狠狠砸在埃瑞克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上,瞬间将其砸得粉碎,只留下漫天冰冷的灰烬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那是一个埃瑞克穷尽一生,在回收站被齿轮碾碎成渣,也绝对无法企及的天文数字。
冰冷的数字在幽蓝的屏幕上无声地燃烧,每一个零都像一枚淬毒的钉子,狠狠楔入埃瑞克的眼球,钉进他刚刚被“灵愈花”点燃的神经中枢。
那微弱而神圣的银紫色光芒,瞬间变成了最残酷的嘲弄,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空气仿佛凝固了,市场里所有的喧嚣——嘶吼的电子乐、刺耳的还价声、不明生物的嘶鸣——都在这一刻被那串数字吸走了,只剩下一种尖锐的、令人窒息的耳鸣在埃瑞克颅内疯狂肆虐。
他攥着“宁神-V”小瓶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冰冷的玻璃硌着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凉意根本无法压制从心脏深处蔓延开来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
蝰蛇没有催促。
他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埃瑞克脸上每一寸肌肉的抽搐,眼中那浑浊的黄色似乎亮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愉悦的、观察实验体濒死反应的冷漠兴趣。
他苍白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个装着“灵愈花”的培养皿,动作轻柔得像在爱抚情人的肌肤。
“现实总是……有点骨感,是不是?”
蝰蛇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的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一个字都像冰渣子刮过埃瑞克的耳膜。
“美好的东西,总是昂贵的。
尤其是……能改变命运的东西。”
他顿了顿,目光像冰冷的蛇信舔过埃瑞克绝望的脸,“当然,如果你有……别的‘价值’来交换。
一些不那么……货币化的价值。
比如,某些信息?
某些……渠道?
或者,你身上某些……还能用的零件?”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埃瑞克健全的西肢和眼睛。
埃瑞克猛地后退一步,仿佛被那目光灼伤。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酸水和胆汁的味道涌上喉咙。
他死死咬着牙关,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信息?
渠道?
他一个在回收站与废铁为伍的下环区垃圾,能有什么价值?
零件?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疼痛让他勉强维持着一丝清醒。
“没有。”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蝰蛇脸上的那丝玩味消失了,重新变成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他耸了耸肩,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作呕的优雅。
“那就很遗憾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装着希望与绝望的培养皿放回恒温保湿柜,仿佛在安置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彻底隔绝了那微弱的光芒。
“‘宁神-V’,只能延缓下沉。
而债务……”他的目光瞥向终端屏幕上那个恐怖的数字,“只会像沼泽底下的淤泥,越陷越深。”
他不再看埃瑞克,仿佛对方己经变成了一件无用的垃圾,转身继续去摆弄他那些散发着诡异气味的瓶瓶罐罐。
驱逐令不言而喻。
埃瑞克僵硬地转过身,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提线木偶,机械地迈开脚步,挤入混乱的人流。
背后,蝰蛇隔间那冰冷的防弹玻璃,像一块巨大的墓碑,映照着他佝偻而绝望的背影。
市场里喧嚣的声浪重新将他淹没,但那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油腻的膜,模糊而遥远。
只有那串冰冷的数字,还有那朵散发着虚幻银紫光芒的小花,在他脑海中疯狂地交替闪烁、碰撞,每一次碰撞都带来更深的撕裂感。
他攥着那瓶小小的“宁神-V”,手心被玻璃硌得生疼,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这瓶昂贵的安慰剂,此刻重得像一块墓碑。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灰鼠巷,又是怎么重新回到那充斥着酸腐气味的狭窄街道上的。
霓虹灯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扭曲变形,像无数只嘲弄的眼睛。
空气里劣质营养膏的甜腻气味混合着垃圾的腐臭,粘稠得让人窒息。
“灵愈花”… 逆转… 苏醒… 天文数字…债务… 维持… 下沉… 绝望…两个截然相反的词语,像两条冰冷的铁链,死死绞住了他的脖颈,越收越紧。
莉亚沉睡的脸庞,在眼前晃动,越来越苍白,越来越遥远。
他靠在一面冰冷潮湿、布满涂鸦的墙壁上,缓缓滑坐下去。
肮脏的积水浸透了他的裤管,带来刺骨的冰凉。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
指缝里嵌着回收站永远洗不净的油污,掌心和指腹布满薄茧和细小的伤痕。
这是一双能拆卸最顽固的合金外壳、能在飞船失控时进行紧急损管的手。
此刻,它们却在无法承受的重压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仿佛随时会碎裂开来。
他需要钱。
很多很多的钱。
一个渺茫到近乎荒诞的希望。
一个冰冷到令人绝望的现实。
还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名为债务的、正在吞噬一切的泥沼。
埃瑞克将脸深深埋进冰冷颤抖的双手中,发出一声被布料闷住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
下环区的阴影,浓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将他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