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重新亮起时,苏砚秋没敢立刻下床,她先侧耳听了半柱香时间——青瓦上的夜露顺着屋檐滴落,虫鸣在院角的石榴树里打旋,再没有其他响动。
这才掀开被角,赤着脚踩在青砖上,一阵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
樟木衣柜的门虚掩着,她白天藏《南都风物志》残卷的暗格,此刻锁扣歪了半寸。
“果然。”
她的喉间溢出极轻的冷笑。
她用指尖抚过锁扣上新鲜的划痕,那就像被细铁丝勾过的痕迹——和在现世博物馆里见过的那些古籍盗窃案现场的痕迹一模一样。
窗棂上的插销还插着,可窗纸右下角有块湿痕,像是被口水润开的。
想必有人贴在窗外窥视了许久。
她转身翻出藏在枕头下的残卷,摩挲着,“他们想要什么?”
她对着烛火摊开纸页,墨迹在暖光里泛着茶褐色。
父亲的字迹在“河套防务”西字上顿了顿,那里可以看出笔锋微颤——那是他当年咳血时写的,原主还记得,抄家前夜父亲还握着笔,说要把边军粮道的漏洞补进密信里。
可现在密信里的“河套防务”,却被改成了“私通藩王”。
院外再次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苏砚秋扯过床单一角,将残卷裹成个小包袱,塞进床底的破铜盆下。
铜盆是前几日洗绣线用的,边缘生着绿锈,混着绣线染的靛蓝,脏得连老鼠都不愿光顾。
“要查案,总得先活着。”
她对着铜镜理了理乱发,镜中映出眼底的血丝,像两簇烧得很旺的火星,“李嬷嬷说张氏是严党,那夜探的人,应该就是她的人。”
第二日卯时三刻,绣坊的木梆子敲醒了整院绣娘。
苏砚秋己经蹲在井边打漱口水,凉水泼在脸上时,听见前院传来了马蹄声。
“御史大人到——”这声通报像块石头砸进池塘,打水的绣娘们手一抖,铜盆“当啷”掉进了井里。
苏砚秋抹了把脸,顺着人群往门廊处望——来者穿月白首裰,外罩玄色獬豸补子,腰间玉牌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眉目生得极淡,眼尾却微微上挑,像是谁用墨笔在宣纸上轻轻一拖,留下半道未干的痕。
“监察御史陆昭,奉圣谕查金陵绣坊贪墨案。”
他声音像浸了冰的泉水,扫过人群时在苏砚秋脸上多停了一瞬,“张总管,劳烦引我去库房看看晋王府的绣活。”
张氏的脸白了白,旋即堆起笑:“大人里边请。”
她转身时裙角带起风,扫过苏砚秋脚边,“苏杂役,还不快去绣房理金线?
王司绣要教你新针法,误了时辰仔细板子。
“苏砚秋应了声,却在低头时瞥见陆昭的皂靴尖——沾着星点泥渍,是从城外赶来的。
他方才看她的眼神,不似寻常官老爷看贱籍女子的轻慢。
绣房里,王司绣的银簪子敲在绣绷上:“金线要顺着纬线走,你这歪的,晋王妃的牡丹能要了你的命。”
苏砚秋捏着绣针的手顿了顿。
前世她研究过《天水冰山录》里的绣品清单,记得晋王妃最厌俗艳,偏爱“青地金线隐纹”——金线要比寻常细三分,藏在青缎里,得迎光看才见牡丹轮廓。
“司绣,”她笑眯眯地抬眼,声音像浸了蜜,“这牡丹若用三丝金线,怕是太显了。”
王司绣的银簪子“啪”地拍在桌上:“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教我?”
“回司绣,”苏砚秋的目光扫过王司绣鬓边的珠花——那是前日张氏赏的,“晋王妃去年冬日在玄极殿祈福,说过金线如星子,要隐在夜里才好看,这是上个月来送纹样的陈妈妈说的,司绣没听见?
“王司绣的脸涨成猪肝色。
绣房里突然安静下来,小莲在角落偷偷捂嘴——陈妈妈昨日还和她说,晋王妃最恨人拿旧年的话压人,偏生苏砚秋挑的,是张氏亲自传的“新规矩”。
那日午后,张氏把苏砚秋叫到偏厅。
檀香烧得太浓,熏得人发晕。
“你倒是聪明。”
张氏拨着茶盏里的浮叶,“可聪明过了头,容易折。”
她突然抬眼,目光像淬了毒的针,“明日晋王府要选贺寿绣品,你和王司绣比,输了的,去浣衣房刷三个月马桶。
“苏砚秋垂着的手在袖中攥紧。
她早该想到,张氏不会容她在绣房里露头。
可当她抬眼时,嘴角却弯出抹笑:“全凭总管安排。”
比赛那日,绣坊正厅摆了两张绣绷。
王司绣的牡丹用了九丝金线,瓣瓣鎏金,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苏砚秋的青缎子却静得像潭水,首到有人举着烛台凑过去——金线在暖光里浮出来,是半开的牡丹,花瓣边缘还坠着晨露似的细珠,那是用发丝缠金线,在针尾蘸了水点的。
“好!”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
小莲跳起来,手里的绣线筐都摔了:“这是南都风物志里的’隐月牡丹‘!
苏姐姐说,当年徐皇后的凤袍就这么绣的!
“王司绣的脸白得像张纸。
张氏表面波澜不惊,心里却恨得咬牙切齿。
陆昭站在廊下,望着苏砚秋被围在人群中间的背影,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的玉牌。
他昨日在库房看到那本被翻得卷边的《南都风物志》,书里夹着半张残页,墨迹和苏阁老的奏疏如出一辙。
暮色漫进绣坊时,苏砚秋蹲在井边洗绣针。
月光落进井里,碎成一片银。
她正要起身,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和前夜窗外的一模一样。
她攥紧手里的铜盆,水溅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响。
“谁?”
回应她的,只有风穿过石榴树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