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海城像被扔进了蒸笼，傍晚时分却骤然变天。
墨色云层压得极低，狂风卷着沙砾砸在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
苏晚盯着电脑屏幕上被打回三次的设计稿，甲方的红色批注像刺一样扎进眼里——“缺乏高级感，不符合傅氏集团的调性”。
她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指尖划过键盘旁那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里的女孩扎着高马尾，依偎在穿白衬衫的男人身边，背景是市中心最繁华的傅氏大厦。
那是十年前的苏晚和父亲苏振明，那时的苏家还没破产，父亲还是傅氏集团的首席设计师，而她是众星捧月的苏小姐，不是现在这个为了五千块月薪熬夜改稿、连房租都要算着日子交的社畜。
手机闹钟突然响起，提醒她今晚要去中介那里续签租房合同。
苏晚匆匆保存文件，抓起帆布包往楼下跑。
刚出写字楼，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她没带伞，只能抱着设计稿往地铁站狂奔。
路过旧城区的窄巷时，一阵急促的刹车声和碰撞声突然传来，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苏晚的脚步顿住了。
巷口的路灯坏了，只有便利店的暖光勉强照出一片模糊的区域。
她犹豫了几秒，还是从包里翻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慢慢凑过去。
雨幕中，一个男人蜷缩在地上。
黑色西装裤沾满了泥浆，昂贵的定制皮鞋侧翻在一旁，鞋尖还能看到精致的手工缝线。
他的额角磕在石阶上，渗出的血混着雨水往下流，糊住了大半张脸。
苏晚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他额前的湿发，心脏猛地一跳。
这张脸她太熟悉了。
财经杂志的封面、城市中心的巨幅广告、父亲生前最常提起的名字——傅斯年。
傅氏集团的现任掌权人，海城最有权势的男人，也是十年前苏家破产时，那个在股东大会上亲手否决了父亲重组方案的人。
苏晚的指尖瞬间冰凉。
她想起父亲重病时躺在病床上，握着她的手反复说“傅斯年太狠了”，想起母亲为了还债变卖所有首饰，最后积劳成疾离开人世。
仇恨像藤蔓一样在心底蔓延，可看着傅斯年毫无血色的脸和微弱的呼吸，她终究还是狠不下心转身离开。
“喂，你醒醒。”
苏晚推了推他的肩膀，声音有些发颤。
傅斯年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那双本该锐利如鹰、能洞穿人心的眸子，此刻却一片茫然，像迷路的孩子，只剩下纯粹的疑惑：“你是谁？
我……这是哪里？”
苏晚愣住了。
她见过傅斯年在发布会上的从容，见过他在谈判桌上的冷厉，却从没见过这样的他——褪去所有锋芒，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
暴雨还在下，巷口偶尔有汽车驶过，灯光短暂地照亮他苍白的脸。
苏晚咬了咬下唇，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决定：带他回家。
傅斯年的体重远超苏晚的预期，她几乎是半拖半扶地把他塞进出租车。
司机从后视镜里频频打量他们，眼神里满是好奇。
苏晚别过脸，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乱成一团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出于同情，还是潜意识里想看看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落魄的样子？
出租屋在旧城区的老式居民楼里，没有电梯。
苏晚扶着傅斯年爬了三层楼，累得气喘吁吁。
打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她下意识地想挡住屋里的景象，却还是慢了一步。
傅斯年的目光扫过房间，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客厅很小，沙发上堆着没洗的衣服，茶几上放着吃剩的泡面碗，汤汁洒了一地，几张设计图纸从帆布包里掉出来，被风吹得卷了边。
墙上贴着苏晚画的速写，角落里摆着一个旧书架，上面除了专业书，还有几本泛黄的相册。
“抱歉，有点乱。”
苏晚尴尬地踢开脚边的拖鞋，扶着傅斯年坐在沙发上，“你先坐会儿，我去拿医药箱。”
她转身走进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狼狈的自己——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衣服也脏了一大片。
和傅斯年身上那套即使沾满泥浆也难掩贵气的西装相比，她像个活在尘埃里的人。
苏晚拿出医药箱，里面只有碘伏、棉签和创可贴，还是上次感冒时顺便买的。
她回到客厅，傅斯年正盯着书架上的相册看，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
“别乱动，我帮你处理伤口。”
苏晚走过去，蹲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着碘伏擦拭他额角的伤口。
傅斯年没有反抗，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很清澈，没有了平时的压迫感，反而带着点孩子气的好奇。
“你叫什么名字？”
他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苏晚。”
她低头回答，不敢看他的眼睛。
“苏晚……”傅斯年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心里记下这个名字。
处理完伤口，苏晚又给傅斯年倒了杯热水。
她实在太累了，昨天熬夜改稿，今天又淋了雨，还搬了个“大活人”回来。
她靠在沙发上，眼皮越来越重，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傅斯年看着苏晚熟睡的脸，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但看着苏晚疲惫的样子，他心里莫名地有些不忍。
他站起身，目光再次扫过这个混乱的小公寓，眉头又皱了起来。
他走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想洗把脸清醒一下。
洗手池里放着苏晚的洗面奶和毛巾，旁边挂着一个旧的浴球，上面的绒毛都快掉光了。
傅斯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陌生的脸，陌生的环境，心里涌起一阵恐慌。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该找谁。
傅斯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注意到卫生间门后挂着一个清洁工具包，里面有拖把、抹布和洗洁精。
他犹豫了一下，拿起抹布，开始擦拭茶几上的泡面汤。
他的动作很生疏，却很认真，像在完成一件重要的工作。
他先把茶几收拾干净，然后把散落的设计图纸一张张捡起来，按照尺寸分类，整齐地摞在书桌上。
接着，他把沙发上的脏衣服放进洗衣机，又拿起拖把，仔细地拖起地来。
他的动作很慢，却很有条理，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书架上的相册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轻轻拿下来，翻开第一页，里面是苏晚和一个中年男人的合照。
男人穿着白衬衫，笑容温和，和苏晚有几分相似。
傅斯年看着照片，心里莫名地觉得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继续翻着相册，看到苏晚小时候的照片，看到她穿着公主裙，站在傅氏大厦前的样子。
傅斯年的手指顿住了，傅氏大厦？
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却又记不起来。
他摇了摇头，把相册放回书架，继续收拾房间。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
傅斯年看着焕然一新的公寓，心里有了一丝成就感。
他走到厨房，想找点水喝，却发现水槽里还放着苏晚昨晚没洗的碗。
他打开橱柜，找到了洗洁精，开始洗碗。
苏晚是被一阵淡淡的消毒水味熏醒的。
她揉了揉眼睛，坐起身，迷迷糊糊地看向西周，下一秒彻底僵住了。
原本堆成山的脏衣服不见了，茶几擦得锃亮，连上面的水渍都看不见。
散落的设计图纸整整齐齐地摞在书桌上，旁边还放着一杯温牛奶。
地板拖得能反光，连她昨天随手扔在门口的运动鞋，都摆成了鞋尖朝门的方向。
书架上的书被重新整理过，相册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还放着一盆小小的绿萝，叶子上还带着水珠。
苏晚以为自己在做梦，她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得龇牙咧嘴。
这不是梦，她的出租屋真的变干净了。
就在这时，厨房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苏晚抬头看过去，傅斯年正站在那里，穿着她爸留下来的灰色旧T恤和运动裤。
衣服明显小了一号，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他的头发还没干，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落在锁骨上，却丝毫没有狼狈感，反而多了几分烟火气。
傅斯年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陶瓷碗，那是苏晚唯一干净的碗。
他看到苏晚醒了，愣了一下，然后语气平淡地说：“你醒了？
我找了半天，没找到洗洁精，只能用清水洗了碗。”
苏晚看着眼前的傅斯年，又看了看焕然一新的出租屋，大脑一片空白。
她想起昨天那个在雨中昏迷、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男人，想起财经杂志上那个冷硬、果决的傅氏掌权人，再看看眼前这个穿着旧衣服、乖乖洗碗的“陌生人”，心里涌起一种荒诞又奇妙的感觉。
“这……这是你收拾的？”
苏晚指着客厅，声音有些发颤。
傅斯年点了点头，把碗放在茶几上：“昨天看你太累了，就想帮你收拾一下。
可能收拾得不好，你别介意。”
他的语气很真诚，没有了平时的居高临下，反而带着点小心翼翼。
苏晚突然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话：“斯年这孩子，看着冷，其实心细得很。”
那时候她还小，不明白父亲的意思，现在看着眼前的傅斯年，她好像突然懂了。
傅斯年看着苏晚发呆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安：“是不是我不该乱动你的东西？
对不起，我……没有，没有。”
苏晚打断他，连忙摆手，“我只是有点惊讶，谢谢你。”
她站起身，走到书桌前，看着整齐的设计图纸，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自从父母离开后，就再也没有人这样细心地帮她收拾过房间。
她习惯了一个人扛着所有压力，习惯了在混乱的环境里寻找安全感，却忘了被人照顾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你饿不饿？
我去煮点粥。”
苏晚转身走向厨房，想掩饰自己的情绪。
傅斯年跟在她身后，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苏晚忙碌的背影。
厨房很小，两个人站在里面显得有些拥挤。
苏晚打开冰箱，里面只有几个鸡蛋和一把青菜，还是昨天刚买的。
“家里没什么食材，只能煮点青菜鸡蛋粥了。”
苏晚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傅斯年摇了摇头：“没关系，我不挑。”
他靠在门框上，看着苏晚熟练地淘米、切菜，心里莫名地觉得温暖。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厨房，落在苏晚的头发上，泛起一层金色的光晕。
傅斯年看着她的侧脸，突然觉得这个陌生的小公寓，好像有了家的感觉。
他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此刻，他只想留在这个小小的厨房里，看着眼前的女孩，闻着粥的香气，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苏晚煮好粥，盛了两碗放在餐桌上。
傅斯年拿起勺子，小口地喝着粥。
粥的味道很清淡，却带着一股淡淡的米香，比他以前吃过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要好吃。
“对了，你还记得什么吗？
比如你的名字，你的家人？”
苏晚一边喝粥，一边小心翼翼地问。
傅斯年放下勺子，皱着眉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醒来的时候，看到你在我身边。”
苏晚的心沉了一下。
她知道傅斯年的身份，知道他的家庭，知道他的过往，可她该怎么告诉他？
告诉他，他是海城最有权势的男人，告诉他，他的家族企业掌控着半个城市的经济，还是告诉他，他们两家曾经有过那样一段恩怨？
傅斯年看着苏晚纠结的表情，心里有些疑惑：“你是不是知道我的过去？”
苏晚抬起头，对上他清澈的眼睛，心里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我也不知道。
可能等你好一点了，我们可以去警察局问问。”
她不敢告诉傅斯年真相，她怕他恢复记忆后，会变回那个冷硬、果决的傅氏掌权人，会像十年前那样，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开。
她更怕，这段短暂的、错位的时光，会随着真相的揭开而消失。
傅斯年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好。
那我这段时间，能不能暂时住在你这里？
我现在不知道该去哪里，等我想起过去，一定会报答你的。”
他的语气很真诚，带着点恳求。
苏晚看着他的眼睛，心里软了下来。
她想起昨晚那个在雨中无助的男人，想起他小心翼翼收拾房间的样子，想起他现在一无所有的处境。
她咬了咬下唇，点了点头：“好，你可以住在这里。
不过，我这里只有一个房间，你可能要睡沙发。”
傅斯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那是苏晚第一次看到他笑。
没有了平时的冷硬，没有了商场上的算计，只是一个简单的、纯粹的笑容，却像阳光一样，照亮了整个房间。
“谢谢你，苏晚。”
傅斯年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感激。
苏晚别过脸，不敢看他的眼睛，心跳却莫名地加快了。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的生活将会彻底改变。
而她和傅斯年之间这段错位的缘分，也将在这个小小的出租屋里，慢慢展开新的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