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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归途的起点

发表时间: 2025-10-21
2025年的秋夜,山西农村的风己经带上了剥皮刮骨般的凉意。

中秋刚过,村子里最后一点虚假的热闹气儿彻底散尽,像一场喧哗的梦,醒来后只剩下无边的寂静和彻骨的清冷。

我坐在老家庭院的矮小板凳上,缓刑期的约束让我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此。

身后,是空荡荡的老屋。

妻子早己离异,没有孩子。

唯一的声响,来自桌上那台嗡嗡作响的旧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微光连接着太原那家和我一样风雨飘摇、只能远程勉强维持的公司。

我叫深古,今年三十岁。

人生,像一辆失控的列车,轰鸣着冲下悬崖后,最终又静静地搁浅在了这个最初的起点。

“二小,外头冷得砭骨头哩,快进屋吧!”

母亲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晋地特有的、被生活磨砺出的绵软与沧桑。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没动。

目光从冰冷的屏幕移开,落在窗台上那盘被彻底遗忘的香蕉上。

金黄的皮早己布满了丑陋的黑斑,腐烂的甜腻气味隐隐飘来,像极了我此刻破败不堪的人生。

在这堆着玉米棒和锈蚀农具的院落里,这盘象征“现代”的水果,显得如此突兀而讽刺。

母亲端着一碗寡淡的面汤走出来,顺着我的视线看去,轻轻“呀”了一声:“这香蕉,咋就放成这了?

中秋那天买的,都忘了吃。”

她放下碗,拿起一根,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那些丑陋的斑点,像是摩挲着一段不忍回顾的岁月:“我跟你爸都吃不惯这个,滑溜溜的,没个粮食的实在劲儿。

你们小时候啊,可是馋得跟啥似的……”她的话音未落,那股熟透到近乎腐烂的甜腻气味,混合着面汤寡淡的水汽,猛地钻进我鼻腔。

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刻意维持的麻木,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变形——时间猛地被拽回到二十多年前。

还是这个院子,低矮的瓦房,泥土地面被母亲扫得溜光。

记忆里的那个中秋夜,月亮又大又圆,像个温润而虚假的白玉盘。

堂屋的桌子被抬到院子当中,上面摆着一年里最奢侈的饭菜。

但我和哥哥的眼睛,却像被钩子勾住了一样,死死盯着桌子正中央那个印着红双喜的、掉了瓷的搪瓷盘。

盘子里,是三根黄得晃眼的香蕉。

那不是水果,那是来自山外不可知世界的请柬,是童年关于“遥远幸福”的全部想象。

“妈,现在能吃了吗?”

我咽着口水,第无数次小声问,声音里充满了卑微的渴望。

“等你爹发完月饼!”

母亲在灶间忙活着,头也不回。

终于,一家人围坐。

父亲用他布满煤灰和老茧的手掌,笨拙却又无比庄重地将一个月饼分成西份。

最后,他才拿起一根香蕉,递给我和哥哥:“一人一半,慢点吃。”

我几乎是颤抖着接过来。

香蕉皮光滑冰凉,我学着父亲的样子,用指甲在顶端掐了一下,再小心翼翼地、像开启宝藏般剥开。

乳白色的果肉露出来,那股清冽的、陌生的甜香,瞬间征服了整个院子,也征服了我全部的感官。

我咬了一小口,软糯的甜意在舌尖炸开,一种近乎眩晕的、短暂的幸福感席卷全身。

我吃得极慢,每一口都在嘴里含到几乎融化。

哥哥几口就吞下了他那半,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下意识地转过身,用脊背挡住他的视线,像个守护稀世珍宝的、自私而可怜的守财奴。

最后,连那张变得软塌塌的香蕉皮,我都舍不得扔,拿在手里闻了又闻,首到上面再也嗅不到一丝香气,仿佛那样就能把这份奢侈留得更久一点。

“哥,你还记得吗?”

我忽然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把身旁默默陪着的母亲吓了一跳。

“记得啥?”

哥哥从屋里探出头,手里还拿着抹布,脸上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疲惫。

“就小时候,咱俩分一根香蕉,你总是一口就吃完,然后瞅着我的。”

哥哥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了深沟:“咋不记得!

你那会儿小气得很,转过去吃,怕我抢你的!”

我们都笑了起来,笑声在死寂的院子里显得空洞而短暂。

笑声戛然而止,一种巨大的悲凉感攫住了我。

我低头看着手中这根布满黑斑、即将腐烂的香蕉,它丑陋,廉价。

而那个曾经视它为无上珍宝、以为那就是幸福顶点的孩子,如今拥有了购买成箱进口水果的能力,却失去了品尝任何甜味的心情,甚至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本。

我拼命奋斗,终于活成了小时候最羡慕的、能随便吃香蕉的样子。

可为什么,我却把人生过成了一地狼藉,最终退回原点,连快乐的能力都一并丢失了?

母亲看看我,又看看香蕉,似乎明白了我此刻万念俱灰的心境,轻轻叹了口气,那句话却像锤子砸在我心上:“那会儿是穷啊……一根香蕉,你爹得在矿上多干半天活儿,下到那黑黢黢的井里,用命换哩。”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最疼痛的锁。

我看到的不再是香蕉的甜,而是父亲深夜归家时洗不净的指甲缝里的煤灰,是他被矿井压弯的脊梁;是母亲在昏暗油灯下缝补衣服时专注而忧愁的侧脸。

那根香蕉,哪里是水果?

那是父母用汗、用血、用皱纹,从贫瘠如铁的生活里,为我们硬生生挤出来的一点点微光,是他们在无能为力的岁月里,能给予我们的、最沉重也最隆重的爱与仪式。

我曾那么憎恨那段“匮乏”的岁月,将它视为耻辱的烙印,拼命奔跑想逃离那个为一根香蕉就能欣喜若狂的、寒酸的自己。

我以为逃离了贫穷,就赢得了人生。

可现在,当我站在人生的废墟上,一无所有地回到这个梦开始的地方,我才恍然惊觉——我输掉了一切,才换来这点可悲的“觉悟”。

那个“穷小子”从未被我甩掉。

他就是我。

我后来赖以挣扎的坚韧、敏感,乃至对“出人头地”近乎偏执的渴望,都源于他。

而我触碰法律的红线,或许也正是因为在疯狂奔跑的路上,丢掉了从他那里继承来的、最朴素的底线。

我轻轻剥开那根布满腐烂斑点的香蕉,咬了一口。

口感绵软得令人不适,甜味里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酒酿酸气。

并不好吃,甚至像在咀嚼自己的失败。

但这一次,我慢慢地,把它咽了下去。

我抬起头,望着天上那弯残月,心里却仿佛被更冰冷的东西填满了。

我不是在怀念香蕉的味道,我是在被迫与那个蹲在院子里、因一点甜味就感到无比幸福的少年对峙。

我在心里,苦涩地对他说:“你看,我们绕了这么大一圈,又回来了。

我拼尽全力,却输掉了你想象不到的一切。”

“对不起,我不仅没能带你过上好日子,反而把路走断了。”

“现在,我们都被困在这里了。

除了从头开始,把你和我都看清楚……我们还能怎样呢?”

月光清冷地洒满这座如同废墟的院落。

我知道,这绝不是一个温情脉脉的开始。

在这条被迫回望“昨天”的荆棘路上,还有更多不堪的身影,在黑暗中沉默地注视着我。

而下一个在记忆深处等着我的,是那个穿着崭新却最终被抢走的白衬衫、在县城初中厕所后墙根紧握双拳、将屈辱的泪水死死憋回去的少年。

他紧握的拳头里,攥着我人生中第一次对“强大”最原始、最扭曲的渴望,也埋下了我这一生悲剧与救赎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