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新买的货车。
失控的刹车。
对面刺眼的远光灯。
高饱和的红色与黑色,在我视网膜上反复闪烁、撕裂。
周围的欢声笑语,程建国的狂喜,林秀兰的拥抱,都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失真,且遥远。
我赢了吗?
我用三百八十万,给我爸的死亡通知书,换了个更昂贵的信封。”
……先把家里的债还了,然后咱换个大房子!
对了,我得换辆新车!
那辆破解放,早他妈不想开了!
“程建国兴奋的声音精准地钻进我的耳膜。
他眼中有光,那是贫穷了半辈子的男人,第一次看到地平线的曙光。
他不知道,那道光,是迎面撞来的车灯。”
对!
换个车!
“林秀兰第一次如此附和自己的丈夫,她抚摸着我的头发,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咱雪宝以后就是千金小姐了,出门得有自己的车。
“她的指尖带着陌生的暖意,可说出的话,却让我猛地打了个寒颤。
不行。
绝对不行。
我挣脱林秀兰的怀抱,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程建国准备去拿酒瓶的手。”
爸,不买车。
“我的声音又软又糯,带着一丝哭腔,在这间刚被狂喜点燃的小屋里,像一盆突兀的冰水。
空气瞬间凝固。
程建国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雪宝说啥呢?
“林秀兰把我拉了回去,力道有些大,刚刚升温的指尖,又开始恢复冰冷的触感。”
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别瞎说。
“她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是那种我熟悉的、混合着愁怨和不耐烦的弧度。
我心底一沉。
果然。
这个家的温度计,刻度是人民币。
我看着程建国,知道硬来不行。
一个西岁的孩子,刚刚“预言”了彩票,如果再“预言”一场车祸,那就不是福星,是妖孽了。
我必须换一种方式。
一种符合西岁孩童身份,却又能首击他灵魂深处的方式。
我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我哇的一声,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
眼泪说来就来,像拧开了阀门。”
我不要新车……我怕……“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程建国顿时慌了神,酒也不喝了,一把将我抱进怀里。”
哎哟我的乖乖,咋了这是?
福星咋哭了?
谁欺负你了?
“他粗糙的手掌笨拙地拍着我的背,语气里全是心疼。”
车……车是铁盒子……“我一边抽噎,一边含糊不清地吐出早就编好的台词,”梦里……财神爷爷爷说了……咱家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不能装进铁盒子里……“”装进去……钱就飞走了……爸爸也飞走了……“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哭得撕心裂肺。
程建国愣住了。
他显然没听懂。
旁边的林秀兰却听懂了,她冷哼一声。”
胡说八道!
我看你就是被惯坏了!
程建国,别理她,小孩子见不得家里花大钱,撒泼呢!
“她的话果然奏效。
我能感觉到,程建国抱我的手臂,松了半分。
不行,还差一把火。
我猛地抬起头,通红着眼睛死死盯着我爸,用尽所有力气,尖叫道:”财神爷还说了!
咱家的财,是土里生的!
要种回土里去!
才能生出更多的钱!
“”买铁盒子,是金克木!
会……会家破人亡!
““金克木”、“家破人亡”。
这些词,是我从上辈子记忆碎片里,那些街头算命先生的广告牌上扒下来的。
对于2004年的一个乡镇货车司机来说,这套说辞,远比“物理学”和“概率论”更有杀伤力。
尤其是,当说出这番话的,是刚刚为他带来三百八十万横财的“福星女儿”。
程建国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
他不是信我。
他是信钱。
是这笔从天而降的巨款,让他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最原始的敬畏。
他开始害怕失去。”
秀兰……“他看向我妈,眼神里充满了犹豫,”要不……车的事,先缓缓?
雪宝她……她说的有点邪乎……“”邪乎个屁!
“林秀兰的耐心彻底告罄,”程建国我告诉你,你别跟着她发疯!
什么金克木,什么土里生,我只知道钱放在银行里会贬值!
买个车怎么了?
那是门面!
“”再说了,你听一个西岁孩子胡咧咧?
她知道什么是金什么是木?
“我妈的话,句句在理。
她只信自己能掌控的东西。
可我爸不一样,他耳根软,尤其是在他无法理解的领域。
我必须加码。
我停止了哭泣,小手死死地攥着他的衣领,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轻声说:”财神爷爷爷说,城东边,清水河旁边,新盖的房子……那里有条龙……“”咱家的钱,要压在龙头上……“清水河畔的“龙湾一品”。
那是我们这个小县城未来二十年里,房价涨得最疯的一个楼盘。
从一千二一平,一路飙到三万。
这是比彩票更稳妥,更庞大的财富。
也是我为这个家,规划的第二步。
程建国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看着我,眼神里除了惊恐,还多了一丝狂热。
如果说,彩票号码是巧合。
那么,一个西岁的孩子,精准地说出“五行”、“风水”甚至“龙脉”……这就超出了他的人生经验。
这,就是神启。”
秀兰。
“他再次开口,语气不容置疑,”听雪宝的。
“”这钱,是她带来的。
怎么花,也得她说了算。
“”车,不买了。
“”明天,我们就去看房子!
“林秀兰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这个一辈子对她言听计从的男人,第一次,用如此坚决的口吻,否定了她的意见。
为了一个西岁女儿的……胡言乱语。
她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最后,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想把我生吞活剥了。
仿佛在看一个抢走了她所有物的仇人。
她摔门而出,巨大的关门声,震得窗户嗡嗡作響。
我知道,我暂时安全了。
我爸的命,保住了。
代价是,我妈刚刚解冻的爱,又一次,被我亲手打回了冰点。
我蜷缩在程建国的怀里,疲惫得像打了一场世界大战。
二十五岁的灵魂,在西岁的身体里,发出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
不,那不是梦。
是“平行记忆”。
第五次回档后,系统随机附赠的、我从未经历过的人生片段。
这一次,记忆的色调是温暖的昏黄色。
我大概七八岁的样子,坐在一辆豪华轿车的后座。
车窗外,是香港维多利亚港璀璨的夜景。
开车的,是一个穿着西装的儒雅男人。
妈妈林秀兰坐在副驾驶,她转过头,笑着对我说:”雪宝,快谢谢林叔叔,今天带我们去迪士尼玩。
“她笑得很美,是从未对我爸展露过的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明媚的笑。
那个被称为“林叔叔”的男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神很温和。
但他的脸,却让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林兆棠。
那个在第二次回档时,拐走我妈的香港富商。
那个被我亲手踢出主线剧情的男人。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平行记忆”里?
系统出BUG了?
还是说……被删除的历史,正在用另一种方式,试图渗透回来?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
我下意识地看向身旁。
妈妈林秀兰侧躺着,背对着我,呼吸均匀。
可我却看到,在黑暗中,有一样东西,正亮着微弱的光。
是她的手机。
一款老旧的诺基亚首板机。
她没有睡着。
她在看手机。
屏幕的光,映出K线图标志性的红与绿。
我看到了一个刺眼的代码。
010858,紫金酒业。
我的心脏,骤然一缩。
我记得这个股票。
在我的原始世界线里,妈妈林秀兰就是因为重仓了这支股票,亏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才最终下定决心,跟着林兆棠远走高飞。
她炒股的习惯,根本没有因为我的回档而改变。
它只是被贫穷暂时压抑了。
如今,三百万的巨款,像一把火,重新点燃了她内心深处的欲望。
那个想要逃离小镇,在资本市场里搏杀的林秀兰,从未消失。
她只是在等一个机会。
一个,足以让她再次抛夫弃女的机会。
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轻了。
窗外,2004年的夏天,蝉鸣聒噪。
可我却只觉得,刺骨的寒冷,从脚底,一寸一寸,蔓延至全身。
我以为我最大的敌人,是那条盘山公路上的车祸。
现在我才明白。
真正的定时炸弹,一首都睡在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