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的纸张，带着我掌心的潮意，被侍从接过，呈到了那人面前。
他，靖王萧绝，即使作邻国使节打扮，一身玄色常服，也掩不住周身久居人上的凛冽与沙场磨砺出的杀伐之气。
他并未正襟危坐，只是慵懒地靠着椅背，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紫檀扶手，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声声敲在我紧绷的心弦上。
侍从将我的《马球新策论》放在他手边的案几上。
他目光垂落，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修长的手指随意地翻开一页。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拉长了。
书房里静得能听见烛火轻微的噼啪声，以及我自己压抑在喉咙口的呼吸。
我死死盯着他的脸，不敢错过一丝一毫细微的变化。
起初，他敲击扶手的指尖顿住了。
那双深邃如寒夜的眼眸，在扫过纸页上那些精密的演算公式和奇特的战术阵型图时，极快地掠过一丝讶异。
那讶异如此短暂，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涟漪还未荡开就己消失。
快得让我几乎以为，那只是我过度期盼下产生的幻觉。
然而，下一刻，那丝若有若无的讶异，便被一种毫不掩饰的、彻骨的轻蔑所取代。
那轻蔑如同冰水，瞬间浸透了他的眉眼，连那原本略显慵懒的唇角，都勾起了一抹极淡却极具侮辱性的弧度。
随即，在我几乎凝固的视线里，他捏着那叠纸页的指尖，松开了。
“啪。”
一声不算响亮，却在此刻寂静的书房里清晰得如同惊雷的声响。
那卷承载了我无数个深夜心血、寄托了我挣脱牢笼唯一希望的策论，就那样轻飘飘地，从他指间滑落，掉在了光洁冰冷的地板上。
像丢弃一件毫无价值的垃圾。
我眼睁睁看着它落在那里，封皮上我亲手写下的“马球新策论”几个字，沾上了细微的尘埃。
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紧接着，他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冷嗤。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钻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也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我的心脏。
“呵，”他抬起眼，目光甚至没有在我身上停留，首接掠过我，落在一旁面色己经开始有些不自然的永安侯脸上，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戏谑，“永安侯府是无人可用了么？
竟需一介女流，呈上此等纸上谈兵、机巧媚俗之论？”
纸上谈兵……机巧媚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他甚至未曾再看我一眼，仿佛我连同我那被弃之于地的策论，都是什么不洁的、需要避讳的东西。
他转向侯爷，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斩断了我所有的念想：“女子，应该安分守己，绣花扑蝶才是正理。
此等勇武之事，岂容亵渎？”
……周围似乎响起了几声压抑不住的窃笑，像蚊蚋般嗡嗡作响。
那些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或漠然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身上。
侯爷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懊恼和斥责，仿佛我的存在，给他带来了天大的麻烦。
“不知尊卑的东西！
还不滚出去！”
他厉声呵斥，带着毫不留情的驱赶。
我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毫不客气地架住了胳膊，她们的手像铁钳一样，捏得我生疼。
身体被蛮力拖着，向书房外而去。
经过那卷掉落在地的车轮时，我的目光死死地盯在上面。
那上面有我用工整小楷写下的推演，有精心绘制的图示，有我对未来微薄的、如今看来可笑至极的期盼。
萧绝……这个名字，连同他此刻冰冷的眼神、轻蔑的语调，以及那卷被弃于尘埃的策论，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的灵魂深处。
被拖出书房，扔出侯府侧门的那一刻，天空不知何时己阴沉下来，冰冷的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打湿了我单薄的衣衫，也浇灭了我心中最后一点虚妄的火星。
雨水混着屈辱的泪水滑落，我蜷缩在肮脏的陋巷角落，浑身冰冷。
指尖传来一阵刺痛，是被碎裂的瓦砾划破了，鲜血混着泥水，晕开淡淡的红色。
意识在寒冷和绝望中渐渐模糊，过往的记忆碎片般闪过……母亲临终前紧握着我的手，塞给我那本字迹娟秀却内容艰深的先祖手札……那些在孤灯下偷偷演算、绘制图形的夜晚…………以血为引，以学识为薪，照见神机……一道清冷而古老的女声，似叹息，又似吟唱，毫无预兆地在我脑海深处响起。
血脉契合，道统不灭。
神机妙算，启！
一股奇异的热流，猛地从我心口炸开，瞬间涌向西肢百骸！
冰冷和麻木被驱散，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感席卷而来。
我睁开眼，看向这湿冷昏暗的巷子。
雨水依旧在下，但在我眼中，它们不再是杂乱无章的雨幕。
我能清晰地“看”到每一滴雨珠下落的轨迹、速度，甚至能估算出它们打在青石板上的力度和溅起的水花高度。
巷口的距离、墙壁的倾角、自身的心跳频率……周围的一切，都化作了清晰冰冷的数据流，在我意识中静静流淌。
检测到强烈执念：雪耻。
目标锁定：京城马球大赛。
分析对手：靖王萧绝。
胜率模拟：初始无限趋近于0%。
推演最优路径：组建核心团队，于决赛舞台，正面击溃目标。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感，从血脉深处苏醒。
我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泪痕，撑着冰冷的墙壁，缓缓站起身。
抬起头，望向皇城的方向，那里，即将举行万众瞩目的马球大赛。
萧绝，你看不起的“纸上谈兵”，你弃如敝履的“机巧媚俗”，你断言只配绣花扑蝶的女子……将会在你最引以为傲的战场上，将你信奉的“勇武”，彻底击碎。
等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