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暮色如同稀释的墨汁,一点点浸染着城市的天际线。傅家老宅的书房里,却早已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舒彤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精致人偶,任由身后的佣人整理着她旗袍的立领。
那是一件苏绣旗袍,月白色的底,上面用银线和淡青色丝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雅致得近乎清冷。
镜中的她,面容姣好,眉眼温顺,连唇角那抹恰到好处的微笑,都像是经过无数次演练,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身华服之下,她的肌肤正泛起怎样的寒意。
“太太,先生吩咐,今晚请您务必戴上这个。”
管家忠伯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惯有的恭敬,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木锦盒,盒盖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羊脂白玉玉佩。
玉佩质地温润,雕刻着繁复的云龙纹,中间穿着殷红的流苏穗子——这是傅家世代传给长媳的信物,象征着身份,也象征着枷锁。
舒彤的目光落在玉佩上,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每次佩戴它,都像是一次公开的刑讯,宣告着她“傅太太”的身份,也提醒着她这段婚姻的本质。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拿起那枚玉佩。
触感果然如预料般,一片沁骨的冰凉。这凉意顺着指尖,丝丝缕缕地渗进血脉,直抵心脏。
“我自己来。”她轻声对佣人说,声音柔得像一阵风。
佣人恭敬地退后一步。舒彤将玉佩小心地系在旗袍侧襟的盘扣上。白玉坠在月白的衣料上,并不十分显眼,却自有一股沉重的气场,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看着镜中那个完美无瑕、却也了无生气的自己,恍惚间觉得,这不像去参加一场宴会,倒像是去赴一场早已注定的献祭。
楼下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即使不回头,舒彤也能感受到那股迫人的气场瞬间充盈了整个空间。镜子里,多了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傅承聿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量身定制的手工黑色西装,每一道线条都熨帖得一丝不苟,衬得他肩宽腰窄,气场迫人。
他的面容英俊得极具攻击性,眉骨很高,鼻梁挺直,薄唇紧抿着,一双深邃的黑眸扫过来时,带着惯有的审视与掌控一切的精明。
他走到舒彤身后,目光落在镜中的她身上,或者说,是落在她胸前那枚玉佩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欣赏,只有一种类似于验收所有物是否完好的满意。
“很好。”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伸出手,并非触碰舒彤,而是用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玉佩下的流苏,确保它垂落的位置完美无缺。
这个动作让舒彤背脊微微一僵。他指尖带来的,不是温存,而是一种被标榜所属权的屈辱感。
“承聿,”她维持着镜中的微笑,声音依旧轻柔,“我有点紧张,今晚的客人……”
“没什么可紧张的。”
傅承聿打断她,语气平淡却不容反驳,“你只需要跟在我身边,保持微笑,必要时,展示这枚玉佩。记住你的身份,傅太太。”
“傅太太”三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像是一道紧箍咒。
舒彤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涩然。“我记住了。”
这时,傅承聿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有些冷厉。他没有避开舒彤,直接接起了电话。
“说。”他的语气明显带上了不耐烦。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说了什么,傅承聿的脸色沉了几分。
“他又惹什么事了?……告诉他,想要钱,就安分点,别总给我找麻烦!……我现在没空处理他的烂事!”
“他”?舒彤心里默念着这个字。能让傅承聿露出这种表情,用这种语气的,多半是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傅云舟。
傅云舟是个艺术家,生性洒脱不羁,与傅承聿的商业帝国格格不入,是傅承聿完美掌控的人生中,一个不大不小、却时常让他恼火的意外。
舒彤对傅云舟印象不坏,甚至觉得他那份与傅家格格不入的自由气息,有些难得。但她从不敢在傅承聿面前表露分毫。
傅承聿挂了电话,周身的气压更低了些。他看了舒彤一眼,目光锐利,仿佛想从她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舒彤心头一紧,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走吧,客人快到了。”傅承聿没再多说,转身,向她伸出了手臂。
他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这是一对恩爱夫妻最寻常的互动。舒彤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充满力量的手臂,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将自己的手,轻轻地、虚虚地搭在了他的臂弯里。
他的手臂肌肉结实,隔着一层薄薄的西装布料,也能感受到其下蕴藏的力量和……冰冷。这不是携手同行的温暖依托,而是一个不容挣脱的精致镣铐。
她挽着他,一步步走下旋转楼梯。水晶吊灯的光芒流泻下来,照在她身上那件月白旗袍和温润玉佩上,也照在她无懈可击的微笑上。
她像个被精心装扮后推上舞台的演员,每一步都走在设定好的轨迹里。
老宅的宴会厅早已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傅承聿一出现,立刻成为全场的焦点。人们簇拥上来,谄媚的、敬畏的、讨好的目光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傅承聿游刃有余地应酬着,时而颔首,时而低语,掌控着全场的气氛。舒彤始终安静地陪在他身侧,扮演着温婉娴静的傅太太。
有人称赞她的旗袍雅致,有人恭维她和傅先生郎才女貌,她一一微笑回应,得体周到。
偶尔,她会感受到傅承聿投来的目光,那目光带着审视,似乎在确认她是否“表现合格”。每一次,她都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更完美一些。
宴会进行到一半,一位与傅家有旧交的长辈注意到她佩戴的玉佩,笑着对傅承聿说:“承聿,看到这传家宝戴在舒彤身上,我们就放心了。傅家有这样的媳妇,是福气啊。”
傅承聿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算是回应。他侧过头,目光落在舒彤胸前的玉佩上,那一刻,他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抬起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轻抚过那枚玉佩,动作看似亲昵。
只有舒彤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力度带着一种宣示性的强硬,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警告。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你的位置,安分待着。
那冰冷的触感透过衣料,清晰地烙印在舒彤的皮肤上。她维持着笑容,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收缩着,疼痛着。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傅承聿为了争取那个至关重要的艺术城项目,是如何“请”她出面,去拜访已是知名策展人的姐姐舒晚,利用她们之间微妙难言的姐妹关系,为他的商业版图铺路。
那时,他也是用类似的眼神看着她,对她说:“舒彤,你需要为你在这个家的位置,证明你的价值。”
价值?她的价值,就是这枚玉佩所代表的“傅太太”头衔,以及她可以被利用的、与舒家那点残存的关系网罢了。
思绪纷乱间,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反胃,胃里微微翻搅起来。她悄悄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这不适感。
“怎么了?”傅承聿敏锐地察觉到她瞬间的僵硬,低声问,语气里听不出多少关心,更多的是对“失仪”可能性的警惕。
“没什么,”舒彤轻轻摇头,笑容无懈可击,“可能有点闷。”
傅承聿看了她两秒,没再追问,转而与另一位宾客交谈起来。
舒彤暗暗松了口气,指尖却下意识地抚上小腹。最近,这种莫名的疲惫和不适感似乎越来越频繁了……一个模糊的、不敢深想的念头在她心底悄然滑过。
宴会仍在继续,欢声笑语如同漂浮的泡沫,包裹着这看似完美无缺的繁华。
舒彤站在傅承聿身边,玉佩沉甸甸地坠在胸口,那冰冷的重量,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拉进无尽的深渊里。
她完美地扮演着傅承聿需要的角色,像一个没有瑕疵的瓷器娃娃。然而,在这片极致的热闹与奢华之下,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内心深处,某种东西正在悄然碎裂的声音。
那声音细微,却清晰无比,预示着这座精心构筑的“完美囚笼”,已然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而这裂痕,终将在不久之后,引发一场彻底打败一切的风暴。
而风暴的引信,或许就藏在傅承聿刚才那通关于弟弟傅云舟的电话里,藏在她此刻莫名不安的心悸中,也藏在那枚冰冷如霜的传家玉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