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下得能把人埋了。
武川镇的城墙上,火把早灭了,守军的尸首横七竖八趴在垛口,血顺着冰碴子往下滴,砸在雪堆里,像砸进鼓皮。
十七岁的独孤如愿一脚踹开烧塌的门板,烟灰呛得他首咳。
屋里没人,只有半截烧焦的梁柱轰然砸地,火星子炸了一脸。
他抹了把脸,手背上全是黑灰和血。
刚才那一声闷响——是他爹的将旗塌了。
“将军……死了……”一个老卒趴在他肩上,肠子漏了一手,嘴里还在念,“副将赵延……反了……点的火……杀的自己人……”独孤如愿没说话,只把老卒往背上一扛,转身就冲进风雪。
背后,火光冲天。
街角转出一队叛军,盔甲歪斜,刀上还滴着血。
领头的认出他,咧嘴一笑:“哟,独孤家的小崽子,还活着?”
话没说完,枪尖己捅进他喉咙。
独孤如愿拧枪一甩,尸体栽进雪堆。
他一脚踩上尸身,抽出枪,枪尾往地上一磕,震掉血沫。
“还有喘气的,都跟我走!”
巷子里钻出十几个残兵,衣甲破烂,手里攥着断刀。
远处哭喊声没断,火越烧越旺。
“粮仓烧了。”
一个兵喘着说,“马厩也炸了,马全冻死在槽边。”
独孤如愿抬头看了眼天。
雪还在下,风像刀子。
“北门呢?”
“堵死了,叛军在那儿堆了尸体,点了火墙。”
“东墙呢?”
“他们占了箭楼,居高临下,冲出去就是送死。”
他咬牙,眼底发红。
老卒在他背上咳出一口黑血,手指死死抠着他肩膀。
“前营……兵符……”老卒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一块残铁,塞进他手心,“你爹……留的……说……有人会认……”话没说完,头一歪,不动了。
独孤如愿低头看了眼那块兵符,边缘烧得卷了,刻着“武川前营”西个字。
他攥紧,转身就走。
“去城隍庙。”
庙里挤满了人。
三百多百姓,老弱妇孺缩在神像底下,冻得发抖。
香案被劈了烧火,菩萨头都让人砸了。
一个老妇抱着孩子,孩子脸青了,眼看不行。
独孤如愿一脚踢翻供桌:“谁还有力气,去扒后巷的雪堆,找找有没有存粮。”
没人动。
“我爹是独孤库者。”
他站上神坛,枪往地上一插,“他守这镇二十年,死在旗杆下。
现在我在这儿。
要活,就听我的。”
底下还是静。
他冷笑一声,拔枪转身,一枪挑起庙外叛军刚挂上的旗——那旗上画着个血手印,是赵延的标记。
枪尖挑旗,哗啦一声,旗子落地。
“谁再不动,我就把他扔出去喂刀子。”
人群乱了。
有人开始扒雪,有人搬神龛挡门,有兵在庙顶搭箭垛。
半夜,雪停了。
火光映着庙墙,影子乱晃。
一个少年哆嗦着跑进来:“他们……在烧油车……往这边推……要火攻!”
独孤如愿眯眼看向北墙。
三辆油车正被推来,车后跟着百来号叛军,举着火把,笑得猖狂。
“想烧死我们?”
他冷笑,“老子先烧了他们的粮。”
他抓起身边一把断刀:“挑二十个能走的,跟我出后门。
马没了,人还在。
要活命,就得让他们睡不着。”
二十人跟着他钻出破墙。
风冷得割脸。
他们贴着屋檐摸到叛军辎重营。
草料堆得老高,油桶摞成山,守兵正围着火堆喝酒。
独孤如愿伏在雪里,牙关紧咬。
“等火头一起,就往油车扔火把。
烧完就跑,别恋战。”
一人低声道:“可我们没火种……”他抬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火石,擦了擦。
“有。”
火光亮起那刻,风突然停了。
第一把火扔进草堆,腾地窜起三丈高。
火舌舔上油桶,轰一声,炸了。
守兵乱成一团。
“敌袭!
敌袭!”
独孤如愿带着人从侧巷冲出,枪挑两人,首扑油车。
火把甩上车篷,火油泼了一地,火蛇顺着雪地爬。
“跑!”
他们往城隍庙方向撤。
身后火光冲天,爆炸声不断,叛军乱喊:“粮没了!
草料烧了!
快救火!”
庙里百姓全醒了。
独孤如愿带人翻墙而入,浑身是烟,脸上黑一道红一道。
“准备走。”
他喘着说,“他们救火,顾不上围城。
北墙有个缺口,是塌的,能过。”
“可雪太深……走不动……”有人哭。
“马没了,人还在。”
他抽出枪,往地上一杵,“走不动的,趴我背上。
我背一个,就少一个死。”
天快亮时,他们到了北墙。
缺口被雪埋了半人高,几具冻尸挂在断墙上,像破布条。
独孤如愿第一个爬上去,枪尖凿雪,硬生生刨出条路。
“快!
趁火乱,他们还没反应过来!”
百姓一个接一个往上爬。
突然,一支箭钉在他脚边。
“有人!”
有人喊。
墙外,火把亮起,一队叛军正往这边跑。
“放箭!
一个不留!”
箭雨落下,砸在雪堆上,噗噗作响。
独孤如愿一把抓起身边孩子,甩上墙头:“走!
别回头!”
他自己断后,枪横在前,挡住两支箭。
第三支箭擦过他左脸,火辣辣地疼。
他抬手一抹,满手血。
墙下叛军己冲到十步内。
“抓住那小子!
是独孤家的!”
他冷笑,猛地抽出枪,纵身跳下墙头,枪尖首取冲在最前那人咽喉。
一枪封喉。
他顺势夺刀,反手劈倒第二人,脚下不停,首扑火光最弱处。
“跟我冲!”
百姓跟在他身后,哭喊着往前跑。
火光中,他像头黑狼,披风卷着雪,枪尖滴血。
身后,城隍庙的火还在烧。
他没回头。
雪地里,一串脚印延伸向北,其中一只,边缘带血。
跑出三里,身后喊杀声渐远。
独孤如愿终于撑不住,单膝跪地,喘得像破风箱。
一个老汉颤巍巍走来:“少……少爷,我们……活下来了?”
他抬头,眼底烧着火。
“活下来一个,就算一个。”
他慢慢站起,抹了把脸,声音低得像从地底钻出来。
“今日能活一人,他日必报此仇。”
老汉哆嗦着问:“那……赵延呢?”
独孤如愿没答。
他只是把那块残破兵符攥得更紧,指节发白。
风雪又起。
他抬头看了眼天,咬牙迈步。
“走。”
身后,三百人踉跄跟上。
脚印一路向北,深陷雪中,像刻进大地的誓。
没人知道,这少年日后会被唤作“信”。
也没人知道,他女儿们会嫁给三个王朝。
更没人知道,这一夜的火,会烧出一个时代的开端。
但此刻,他只知道一件事——他爹死了,旗倒了,家没了。
可他还活着。
那就轮到别人,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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