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像头疲惫的铁牛,在群山褶皱里喘着粗气。
严鹏和扒着车窗往外望,马角坝的轮廓正从灰黄的烟尘里浮出来 —— 西面青山圈住的盆地像口巨大的铁锅,锅底翻滚着浓淡不一的烟柱,白的是蒸汽机车的 exhaust,灰黑的则是水泥厂烟囱里呛人的粉尘,把正午的日头都染成了昏黄。
“这鬼地方,越来越不像样了。”
邻座的老铁路工啐了口唾沫,指节敲着窗玻璃,“以前多清净?
就一个机务段,火车进剑门关前在这儿加机头,站台上能闻见山涧的水汽。
现在倒好……” 他往窗外努努嘴,视线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水泥厂厂房,“到处都是灰,一天不擦桌子,能画出山水画。”
严鹏和从行车架上拿下手风琴,低头摸了摸,琴盒上还沾着广元演出时洒的彩纸碎屑。
潘锡强坐在旁边调弦,小提琴的西根弦在嘈杂的车厢里弹出几个清亮的音,像石子投进浑浊的水潭。
“别管这些了,先去看看曰儿。”
潘锡强的指尖在指板上滑动,“夫子,你那首《明天》就算练熟了?”
严鹏和 “嗯” 了一声,目光又落回窗外。
铁路像条被煤灰腌透的黑带子,从水泥厂群里钻出来,两旁的职工宿舍墙皮都蒙着层灰白,晾在铁丝上的衣服像是从石灰池里捞出来的,连晾衣绳都结着硬邦邦的垢。
他想起车过东坝站时遇见雷管理,他临开车时嘱咐,“到了马角坝最好带上口罩,那里的石灰石是好料,可人心不能像石头一样硬”,此刻倒觉得,这里的风里都掺着砂,刮得人心里发紧。
火车 “哐当” 一声蹭上站台,车门刚拉开,一股混着煤烟和水泥灰的风就灌了进来。
严鹏和跟着人流往下走,一眼就看见站台上那个穿蓝色工装的身影 —— 李菊蓉站在 “马角坝站” 的站牌下,辫子上别着的红绸子被风吹得打卷,身后跟着五六个同样穿工装的年轻人,手里或拎着饭盒,或揣着工具包,一看就是趁着星期天来车站透气的。
“锡强。”
李菊蓉的声音带着点沙哑,接过潘锡强手里的小提琴盒时,指腹在冰凉的金属锁扣上顿了顿,目光又落在严鹏和背上的手风琴上,眉尖轻轻蹙了一下,“这时候了,还带这些?”
她的语气里没什么责备,更像是种无奈的提醒。
严鹏和认得她 —— 去年在成都参加铁路系统的文艺汇演时,李菊蓉领唱的《铁路工人之歌》震得礼堂的木梁都发颤,此刻她工装袖口磨出的毛边,和当时舞台上耀眼的样子判若两人。
“夫子说,给曰儿拉首曲子,兴许能好得快点。”
潘锡强把琴盒往臂弯里拢了拢,“他在学校时就爱听夫子弹琴。”
“夫子” 这个绰号是严鹏和上农业学校报到那天得的。
新生登记处的老师看他抱着本线装《诗经》,笑着说 “这小夫子来得早”,后来就被同学们叫开了。
此刻他听见这两个字,只是扯了扯肩上的背带,没说话。
“怕是没那么容易。”
站在李菊蓉身后的一个高个子青年突然开口,他左眉上有道疤,笑起来显得有些凶,正是龙二,“那边守得紧,说是除了家属,旁人一概不让进。”
“谁在守?”
严鹏和问。
“还能有谁。”
龙二往站台尽头瞥了一眼,声音压低了些,“就是群专的那些人。”
他没说全称,但在场的人都懂 —— 马角坝这地方,如今管事儿的是些从各工段抽来的工人,穿着和他们一样的工装,胳膊上却套着红袖章,平日里负责巡逻、调解纠纷,只是有时候下手没个轻重,前阵子有个老职工因为偷偷卖了斤粮票,就被他们堵在宿舍里训了半宿。
“怕他们不成?”
一个小个子工友把手里的扳手往裤腰上一别,“曰儿是咱们段的人,凭啥不让看?”
李菊蓉没接话,只是往通往卫生所的方向望了望。
那边的平交道口处,果然站着两个戴红袖章的人,正背着手来回踱步,军绿色的裤子上沾着不少水泥点子。
“走,去看看。”
严鹏和突然开口,手风琴的背带在肩上勒出两道浅痕。
他迈开步子时,皮鞋跟敲在站台的水泥地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像在敲某种无声的鼓点。
潘锡强立刻跟上,李菊蓉犹豫了一下,也抬脚跟了上去。
龙二和那几个工友交换了个眼神,嘴里嘟囔着 “去看看也好”,也稀稀拉拉地跟在后面。
一行人沿着站台往平交道口走,手风琴的黑色琴盒在严鹏和背上微微晃动,像块沉默的影子。
这阵仗在小站里显得格外惹眼。
候车室门口晒太阳的老头首起了腰,卖零食的小摊主探着头张望,连刚从火车上下来的旅客都停下了脚步。
有人认出了潘锡强手里的小提琴,突然喊了一嗓子:“是来演出的吧?”
“晚上有戏看咯?”
另一个声音接了上来,带着点兴奋的颤音,“是在机务段的食堂还是灯光球场?”
“几点开始啊?
我们也去看!”
问话声此起彼伏,像投入水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
严鹏和他们谁也没回头,只是脚步更快了些。
平交道口的栏杆正好抬起,一列油罐车慢吞吞地从眼前驶过,车厢上的 “危险品” 标识在灰蒙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等油罐车过完,那两个戴红袖章的人己经注意到了他们。
其中一个高瘦的往前跨了两步,拦在道口中间,脸上没什么表情:“你们去哪儿?”
“去卫生所。”
严鹏和停下脚步,手风琴的背带硌得肩膀有些发麻。
“探望病人?”
高瘦的人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琴盒上打了个转,“有家属证明吗?”
“我们是他同事,也是同学。”
潘锡强往前站了半步,“曰儿住院快三天了,我们来看看他。”
“规定不让进。”
另一个矮胖的红袖章接口道,语气硬邦邦的,“领导说了,要保证病人休息,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
“我们就站在窗外看看,不进去。”
李菊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韧劲,“给他拉首曲子就走,行不?”
矮胖的人刚要开口,龙二突然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都是一个段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别太过分了。”
空气一下子僵住了。
风卷着水泥灰从道口吹过,呛得人喉咙发紧。
严鹏和突然抬手,解开了手风琴的锁扣,黑色的琴身在昏黄的光线下露出一角,琴键像排沉默的牙齿。
“就一首。”
他说,指尖落在琴键上的瞬间,突然想起爷爷昨晚说的话 ——“再难的日子,也得有点能让人记着的声响”。
第一个音符飘出来时,连风都好像停了一下。
那是段简单的旋律,像山涧的水绕着石头转,在满是烟尘的马角坝上空,显得格外清亮。
站台上的议论声渐渐小了,连那两个戴红袖章的人,也一时忘了阻拦,只是愣在原地。
严鹏和背着琴,一步一步跨过铁轨,往卫生所的方向走去。
潘锡强跟在后面,小提琴的琴弓己经搭在了弦上。
李菊蓉和工友们紧随其后,脚步声在空旷的道口里回响,像在给这突如其来的琴音打着拍子。
远处的水泥厂还在突突地冒着烟,把天空染得愈发浑浊。
但此刻,那道穿过烟尘的琴音,却像条细细的光带,牵着一行人,慢慢走向卫生所那排灰扑扑的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