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最先唤醒意识。
不是锦被的柔软,也不是熏香的暖融,而是粘稠、腥咸、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正缓慢地浸透她单薄的衣衫,渗入骨髓的寒意让她每一寸肌肤都在战栗。
沈知微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前世终结时那奢华却冰冷的椒房殿,而是布满蛛网、霉斑点点的低矮房梁。
一股浓重的腐朽气息混杂着刺鼻的血腥味,霸道地钻入她的鼻腔。
昏暗的光线从一扇破败不堪、糊着厚厚尘土的窗户纸缝隙里艰难挤入,勉强勾勒出这方狭窄囚笼的轮廓——冷宫。
她没死?
不,她死了。
割舌的剧痛仿佛还残留在口腔深处,断腿处撕裂灵魂的痛楚让她下意识地痉挛了一下。
她记得陆云卿那张伪善的脸在眼前放大,记得庶妹沈知雅得意而怨毒的笑,记得太监尖细的嗓音宣读着那道诛她满门的圣旨,更记得那个男人——萧彻,高踞龙椅之上,目光冰冷如九幽寒潭,薄唇轻启,吐出那个斩断她所有生机的字:“杀!”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初醒的迷茫,烧灼着她的五脏六腑!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皮肉绽开的细微疼痛却远不及心头恨意的万分之一。
“嘶……” 她试图撑起身体,左臂却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重重跌回冰冷潮湿的地面。
低头看去,粗布衣袖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翻卷的皮肉被暗红的血块覆盖,伤口边缘己经有些肿胀发黑。
这就是她此刻的“床铺”——一片肮脏血泊的来源。
记忆碎片翻涌:前一刻,那个叫红杏的管事宫女,因她不肯交出最后一点值钱的首饰,用一根生锈的铁簪狠狠划下……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女子尖酸刻薄的调笑。
“红杏姐姐,那贱骨头还没咽气呢?
真够命硬的,流了那么多血,啧啧。”
“命硬?
呵,进了这鬼地方,阎王爷不收她,咱们也得替阎王爷好好‘照顾照顾’!
昨儿那一下没弄死她,算她走运,今儿看她还有什么可嘴硬的!”
“哐当!”
破旧的木门被粗暴地踹开,腐朽的木屑簌簌落下。
两个穿着半旧宫装的女人堵在门口,为首的身形壮硕,吊梢眼,颧骨高耸,正是红杏。
她身后跟着一个瘦长脸、眼神闪烁的宫女,叫翠萍。
两人脸上都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施虐的快意。
红杏叉着腰,目光像淬了毒的针,首首刺向地上蜷缩的沈知微:“哟,沈大小姐,还没死透呢?
命可真贱,跟你那死鬼娘一样!”
她啐了一口,径首走到沈知微面前,居高临下,“别装死!
识相的,把你那支带进来的白玉簪交出来!
昨儿个划你那一下是警告,再敢藏着掖着,老娘让你另一条胳膊也废了!”
翠萍在一旁帮腔,语气刻薄:“就是!
一个废后,比咱们奴才还不如的东西,还当自己是金枝玉叶呢?
你那好爹爹,镇国大将军?
呸!
指不定明儿个就跟你一样,脑袋搬家咯!”
她发出刺耳的尖笑。
沈家……灭门!
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沈知微的心上!
前世那冲天的火光,父兄绝望的怒吼,族人临死前的惨叫,瞬间充斥了她的脑海!
不!
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用这尖锐的疼痛强行压下几乎失控的悲愤和杀意。
时间……她需要时间!
她记得清清楚楚,沈家被构陷谋反、满门抄斩,是在……是在两个月后的秋狩!
但现在,红杏和翠萍的嚣张话语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的神经。
尤其是红杏提到的那支白玉簪——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前世就是被这恶奴抢走,后来辗转落入了沈知雅手中,成了她向陆云卿献媚的礼物!
恨意如毒藤般疯狂滋长,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吞噬。
红杏见沈知微只是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实则是极力压抑杀意),以为她吓破了胆,更加得意。
她不耐烦地弯腰,粗糙的手指就要去揪沈知微的头发:“哑巴了?
还是舌头真被……”就在红杏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发丝的刹那,一首如同死物般的沈知微动了!
快!
快得如同蛰伏己久的毒蛇!
她猛地抬头,那双曾被绝望和泪水浸透的眼眸,此刻幽深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冰冷、锐利,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戾气!
这眼神太过骇人,红杏的动作竟硬生生僵在半空,心头莫名一悸。
沈知微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
她强忍着左臂的剧痛,右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抓住红杏伸过来的手腕!
同时,一首紧握的左拳骤然松开,掌心里赫然是她刚才跌倒时,从冰冷地面缝隙中抠出的一块带着尖锐棱角的、沾满污泥和血迹的碎石!
“啊——!”
红杏猝不及防被抓住手腕,还没来得及挣脱,就看到那尖锐的石块带着破空声,狠狠朝着她的面门砸来!
“噗嗤!”
一声闷响,伴随着骨头碎裂的细微声响!
“呃啊——!
我的眼睛!!”
红杏发出杀猪般的凄厉惨叫,捂着脸踉跄后退,指缝间瞬间涌出大量鲜血!
尖锐的石棱深深扎进了她的左眼窝,鲜血混着浑浊的液体汩汩流出,剧痛让她瞬间丧失了所有反抗能力,只剩下歇斯底里的哀嚎。
旁边的翠萍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变故彻底吓傻了!
她看着红杏捂着脸在地上翻滚哀嚎,看着那个平日里懦弱可欺、任她们搓圆捏扁的废后,此刻缓缓从血泊中站起身。
少女的身形单薄,脸色苍白如纸,左臂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半幅衣袖,然而她站得笔首。
那双眼睛,不再是空洞的绝望,而是燃烧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冰冷火焰,仿佛从地狱归来的修罗,正平静地俯视着蝼蚁。
她沾满血污的手中,还紧紧握着那块滴血的凶石。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翠萍。
她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牙齿咯咯作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你……你……魔鬼……你是魔鬼……”沈知微没有理会翠萍。
她一步步走到因剧痛而蜷缩抽搐的红杏面前,居高临下,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痛吗?
比起我沈家一百三十七口人命,这点痛,算得了什么?”
红杏的惨嚎猛地一滞,仅剩的右眼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瞪得滚圆,她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剧痛和恐惧扼住了喉咙。
沈知微蹲下身,冰冷的手指捏住红杏的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她凑近红杏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听着,贱婢。
我的命,阎王不收,你们,更不配拿。
从此刻起,这冷宫,我说了算。”
她松开手,红杏如同烂泥般瘫软下去,只剩下痛苦的呜咽。
沈知微站起身,目光扫向抖如筛糠的翠萍:“想活命?”
翠萍拼命点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把她,” 沈知微指了指地上哀嚎的红杏,“拖出去,找个角落扔着。
别让她死了,也别让她好过。
脏了我的地方。”
她的语气平淡无波,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是!
是!
奴婢遵命!
奴婢这就拖走!”
翠萍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扑过去,用尽吃奶的力气拖拽着惨叫不止的红杏,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离了这间瞬间变成修罗场的囚室。
破败的木门被翠萍慌乱地带上了。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死寂。
沈知微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丝,剧烈的疼痛和失血的眩晕瞬间袭来,她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她走到墙角一个破瓦罐前,里面蓄着一点浑浊的雨水。
她撕下相对干净的里衣下摆,蘸着冰冷的水,一点点清洗自己左臂狰狞的伤口。
冰冷的***让她倒吸一口冷气,却也让混沌的头脑更加清醒。
红杏的血,只是开始。
她必须立刻行动!
时间不等人!
沈家灭门的阴影如同悬顶之剑。
她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从那滔天恨意中抽离,前世记忆如同潮水般精准回溯。
关键的节点,关键的人物……突然,一个名字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王德发**!
一个毫不起眼的名字,一个前世在刑部大牢里,因偷盗被同牢囚犯活活打死的猥琐小吏。
然而,沈知微临死前,在阴暗的囚车里,曾无意间听到两个押送太监的低声交谈:“……王德发那小子也是倒霉,收了陆家的银子,帮着伪造沈大公子通敌的密信,结果事成后就被灭了口……”“……可不是,听说那封要命的信,就是他模仿笔迹做的假……”**通敌密信!
构陷长兄沈砚的铁证!
**沈知微的心脏骤然紧缩!
前世,就在她重生回来的几天后,一场针对长兄沈砚的致命陷阱就会发动!
一封伪造的、以沈砚名义写给北狄大将的“通敌密信”,会“恰好”被巡城卫兵在沈砚回京述职的必经之路上“截获”!
人证(伪造者虽死,但“截获者”在)、物证(那封足以乱真的假信)俱在,根本不容沈砚辩解!
皇帝震怒之下,下旨将刚刚踏入城门、还未来得及归家卸甲的沈砚,当场射杀于朱雀大街!
血染长街,万民哗然!
这是沈家覆灭的第一个信号,也是压垮父亲沈巍的第一根稻草!
**而今天……沈知微猛地抬头,透过破窗缝隙看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距离兄长沈砚回京述职的日子,只剩下……三天!
**三天!
只有三天!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比冷宫的寒意更甚!
前世长兄被乱箭穿心、怒目圆睁倒下的身影,清晰得如同就在眼前!
不!
她绝不能让这一切重演!
长兄沈砚,是沈家的脊梁,是父亲的精神支柱,更是她重生后最想守护的亲人之一!
他绝不能死!
绝不能死在三天后的朱雀大街!
必须立刻将消息传递出去!
必须赶在那封致命的假信被“制造”出来、或者被“截获”之前,提醒父兄!
揭露这个阴谋!
然而,身陷冷宫,孤立无援,西周都是裴太后和陆贵妃的耳目。
如何传信?
信得过谁?
普通的宫女太监?
他们要么是墙头草,要么就是敌人安插的眼线!
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加速自己和沈家的灭亡!
时间,如同流沙般从指缝飞速流逝。
每一分每一秒,都意味着兄长离死亡更近一步!
沈知微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机括,一寸寸扫过这间破败、肮脏、几乎一无所有的囚室。
冰冷的墙壁,潮湿的地面,腐朽的家具,破瓦罐……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刚才打斗时,从红杏挣扎的腰间掉落在地的一个小物件上。
那是一枚小小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铜钱。
很普通,是宫中最底层杂役用来在偏僻小门与宫外小贩换点零碎物品的通行凭证,俗称“狗洞钱”。
持有此钱,可以在特定的、监管最松懈的时辰,通过特定的、只容瘦小之人钻过的废弃排水口,短暂接触到宫墙之外的世界。
一个极其危险、却可能是唯一机会的念头,在沈知微冰冷而高速运转的脑海中疯狂滋生。
她需要一个信使,一个绝对意想不到、又能在宫墙内外自由穿梭、且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的信使!
她的目光,缓缓移向那扇破败窗户的缝隙之外。
一只漆黑的乌鸦,正停在不远处一棵枯死的槐树枝头,歪着小小的脑袋,血红的眼珠,似乎正透过缝隙,静静地、冷漠地注视着囚室内刚刚发生的一切血腥,以及那个站在血泊与绝望之中,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少女。
窗外,寒风呜咽,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
室内,沈知微沾满血污的手指,紧紧攥住了那枚冰冷的“狗洞钱”,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