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丝如针，细密地扎在青州市第三医院的玻璃幕墙上。
书振国握着方向盘的指节泛白，后视镜里，后排座位上蜷缩成小小一团的书之薏，正用指甲一下又一下抠着座椅皮革，发出细碎的“吱吱”声。
“之薏，到了。”
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温和，伸手去拉后座车门。
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金属把手，少女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像只受惊的刺猬般往角落里缩去。
她脖颈处的血管突突跳动，苍白的嘴唇一张一翕，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书振国僵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女儿变成这样己经三个月了——自从那个雨夜，她浑身湿透地从学校跑回来，整个人就像被抽走了灵魂，成了一具只会颤抖的躯壳。
他带她辗转多家医院，吃了无数药片，可那些抗抑郁的药物，似乎连她睫毛的颤动都无法缓解。
电梯上升时，金属轿厢发出轻微的嗡鸣。
书之薏死死攥着书包带，指甲缝里渗出细小的血珠。
走廊尽头，“夏璟御心理咨询室”的门牌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冷光。
推开橡木门的瞬间，消毒水的气味混着檀香扑面而来。
夏璟御从办公桌后抬起头，金丝眼镜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像是浸在温水里的蜂蜜。
他穿着藏青色针织衫，袖口露出一截银色腕表，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沉静气息。
当他的目光落在书之薏身上时，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书小姐，坐。”
书之薏却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她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上书架，震得心理学著作纷纷掉落。
书振国慌忙去扶她，却被她尖叫着推开。
少女跌坐在地，双手抱头，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别碰我！
别碰我！”
夏璟御快步上前，却在距离她半米处停下。
他单膝跪地，与蜷缩的少女平视，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飞一只受伤的蝴蝶：“书之薏，我是夏璟御，你的心理医生。
现在，你能告诉我，哪里最不舒服吗？”
少女的抽泣渐渐转为抽气，透过指缝，她看到男人伸出的手掌悬在半空，仿佛在等待她主动靠近。
那双手骨节分明，虎口处有层薄茧，像是经常做手工的人。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蹲在她面前，等着她主动扑进温暖的怀抱。
“她不让任何人碰。”
书振国声音沙哑。”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病历，“这是省城医院的诊断书，抑郁症、创伤后应激障碍……”夏璟御接过病历，目光在药物清单上停留片刻，随即合上文件夹：“书先生，我建议让之薏住院治疗。”
他转头看向仍蜷缩在地上的少女，“这里有单人病房，有专门的护士照顾。
我会每天和她进行三次谈话治疗，配合艺术疗愈和音乐疗法。”
书振国猛地抬头：“住院？
要住多久？”
“两个月。”
夏璟御站起身，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尘，“心理治疗不是服药就能解决的事。
之薏的症状己经发展到严重的躯体化反应，她需要一个绝对安全、可控的环境。”
他望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在这期间，我建议家属不要探视。
突然的***可能会让治疗前功尽弃。”
“不行！”
书振国几乎是吼出来的，“把我女儿扔在陌生的地方两个月？
你们当医生的还有没有人性？”
夏璟御沉默片刻，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档案袋：“这是前几位患者的治疗记录，他们刚来的时候，情况比之前更糟糕。”
泛黄的病历上，密密麻麻记录着自残、幻听、暴食等症状，“但通过系统治疗，现在他们都回归了正常生活。”
书之薏不知何时停止了颤抖，她盯着男人衬衫第二颗纽扣上的裂纹，那是道细长的、不规则的纹路，像极了她破碎的生活。
当夏璟御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时，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我……我留下。”
深夜的病房里，中央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
书之薏蜷缩在床角，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阴影。
门轴转动的声音响起，夏璟御端着一杯热牛奶走进来，白大褂下摆扫过地板，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雪松香。
“睡不着？”
他将牛奶放在床头柜上，“这是无乳糖的，加了点蜂蜜。”
见少女没有反应，他拉过椅子，在距离床两米处坐下，“我们来玩个游戏怎么样？
你不用说话，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
书之薏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她看见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这个笑脸，像不像今天把咖啡洒在你鞋上的小护士？”
少女的嘴唇微微抽搐，这是三个月来，她第一次产生想要笑的冲动。
夏璟御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细微的表情，又掏出第二张卡片，这次是只戴着墨镜的猫：“它说，失眠是因为在等一个勇敢的人，把它从画里救出来。”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书之薏慢慢伸出手，指尖悬在卡片上方半寸处。
夏璟御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终于，少女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只戴墨镜的猫，像是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晚安，小英雄。”
夏璟御起身时，白大褂口袋里掉出一张照片。
书之薏瞥见照片上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抱着个小女孩，两人笑得眉眼弯弯。
男人弯腰捡起照片时，她迅速闭上眼睛，假装沉睡。
走廊里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书之薏睁开眼睛，望着床头柜上渐渐冷却的牛奶。
她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杯沿的蜂蜜，甜味在舌尖散开的瞬间，一滴眼泪突然砸在床单上，晕开一朵深色的花。
这一夜，她第一次没有被噩梦惊醒。
当清晨的阳光爬上窗台时，她发现自己蜷缩的姿势不知何时舒展开来，而床头柜上，多了一张新的卡片——这次是个举着太阳的小人，旁边写着：明天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