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将两道影子投在渗水的墙皮上,摇晃得厉害。
周野被林晚秋拽着胳膊拖进里屋时,军装第三颗铜扣崩落在地,滴溜溜滚到蜂窝煤炉底下。
"坐下。
"林晚秋按着他肩膀往板凳上压,少年却像被烙铁烫到般弹起来。
后腰撞到五斗橱的铜把手,震得搪瓷缸里泡的桃酥碎成渣。
灶台上的姜茶腾起白雾,林晚秋舀了半勺红糖。
瓷勺碰着铝锅沿的声响让周野瞳孔骤缩——这声音和他父亲抡酒瓶前的磨刀声太像了。
"喝了。
"搪瓷缸推到他面前,水面晃出细密的波纹。
周野突然抓起缸子往地上砸,滚烫的姜茶泼在林晚秋裤脚上,腾起的热气里浮着几粒没化的红糖。
两人隔着蒸汽对视,少年龇着牙喘粗气,像被逼到墙角的狼崽。
林晚秋的塑料凉鞋黏在地板上,烫伤的脚背突突首跳。
她想起前世周野办公室里那面碎成蛛网的防弹玻璃,据说他发病时会对着倒影自言自语。
"我不饿。
"周野突然开口,右手紧紧捂着左肋。
林晚秋扫过煤堆旁可疑的碎渣,猛地掀开柴火堆——半块长了绿霉的窝头裹在旧报纸里,被老鼠啃出锯齿状的缺口。
少年耳尖瞬间充血,扑过来抢时撞翻了煤油灯。
黑暗里响起布料撕裂声,林晚秋摸到周野后背凸起的肩胛骨,比上个月在防空洞囤白菜时更硌手。
"粮票...我有粮票。
"她摸黑翻找五斗橱,指尖触到雪花膏铁盒冰凉的棱角。
周野突然发出声呜咽,像受伤的幼兽在舔舐伤口。
月光从糊窗报纸的破洞漏进来,照见他正把霉斑抠下来往嘴里塞。
林晚秋夺过窝头砸向墙角,霉粉在月光里炸开一团青雾。
少年缩在灶台边发抖,喉结上下滚动着咽口水。
她摸出铁盒里最后三张粮票,人造革挎包甩在肩头的声音惊飞了窗台的麻雀。
夜风裹着煤灰灌进领口,筒子楼里此起彼伏的鼾声像闷雷。
林晚秋踩着露水往菜市场跑,塑料凉鞋带子突然断裂,她赤着脚踩过结霜的石板路。
前世周野总说最爱吃她煮的阳春面,却不知道那碗面差点用掉他三天口粮。
国营菜站守夜人的手电筒扫过来时,林晚秋正用发卡撬粮店的后窗。
玻璃上的冰花割破掌心,她摸到鸡蛋筐的瞬间听见狗吠。
三颗鸡蛋贴着胸口焐热,翻墙时棉裤被铁蒺藜勾破,寒风顺着腿肚子往上爬。
灶火重新燃起来时,周野蜷在柴堆旁睡着了。
睫毛上凝着霜,怀里还抱着裂口的帆布包。
林晚秋数着鸡蛋下锅,看见他喉结处新添的掐痕——今早王婶来闹时,这孩子替她挡了记耳光。
面条的香气漫开时,少年鼻翼动了动。
林晚秋端着碗蹲下,热气蒙在镜片上白茫茫一片:"吃吧,加了香油。
"周野突然惊醒,后脑勺撞到腌菜坛子。
他盯着面条看了半晌,突然抓起筷子往地上戳。
粗瓷碗裂成两半,面汤泼在挂历"五讲西美"的红字上,荷包蛋顺着墙根滚到煤堆里。
"有毒..."少年嘶哑的嗓音像砂纸磨过铁器,"他们都往饭里掺老鼠药..."林晚秋的太阳穴突突首跳,想起纽约遗嘱里那个雕花银盒。
周野腕上的旧伤开始渗血,染红了帆布包里的俄文诗集。
晨雾被拍门声震散时,林晚秋正用纱布给周野包扎手腕。
街道办刘主任的胶鞋底粘着菜叶,手里的登记簿拍在掉漆的方桌上:"林晚秋同志,群众反映你收留身份不明的...""他是我表弟。
"林晚秋截住话头,感觉到周野在背后攥紧她衣摆。
刘主任的圆珠笔在表格上游移:"证明材料呢?
"樟木箱的铜锁咔嗒弹开,亡夫的抚恤金信封泛着黄。
林晚秋抽出三百块钱时,周野突然冲过来抢信封,军装补丁擦过煤炉烫出焦味。
"不能动这个!
"少年眼睛血红,"你说要买缝纫机头..."刘主任的搪瓷缸重重磕在桌上,惊飞了窗外啄食的麻雀。
林晚秋把钞票推过去时,看见周野把俄文票据塞进鞋底——那是他生母留下的华侨商店凭证,蓝墨水晕染的签名像道旧伤疤。
"每月来街道办汇报思想。
"刘主任蘸着唾沫数钱,油墨味混着葱油饼的香气飘过来。
周野突然夺过两张钞票扔进煤炉,火舌卷住纸币的瞬间,林晚秋看见他手腕内侧的烫伤——前世在殡仪馆,法医说那是用烟头自残的旧伤。
街道办的人摔门而去时,挂历纸簌簌落下。
周野跪在地上扒煤灰,捡出烧剩的半张钱币。
林晚秋掰开他紧握的拳头,掌心躺着枚带血的铜扣:"缝纫机不买了,明天去供销社扯布给你做新衣裳。
"少年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漏出带着血丝的唾液。
林晚秋扶他躺下时,发现炕席下压着张算术草稿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公式里,藏着用铅笔写的"秋姐别哭"。
暮色染红糊窗报纸时,灶台上煨着的小米粥咕嘟冒泡。
周野昏睡中抓着她的搪瓷缸,指尖在红双喜贴花上反复摩挲。
林晚秋轻轻抽出被压麻的胳膊,听见少年在梦呓里喊"妈妈",俄语单词混着中文,像破碎的糖纸在风里打旋。
当夜她蜷在缝纫机旁改衣裳,周野的呼吸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月光爬上少年凹陷的脸颊,将他眼尾的泪痣照得发亮。
林晚秋想起纽约墓园里那个落雪的清晨,墓碑照片上的周野穿着高定西装,眼尾的痣被ps修掉了——就像他这一生最珍视的伤痕,都被妥帖地藏在金丝眼镜后面。
后半夜突然响起撞门声,周野像弹簧般蹦起来。
林晚秋抄起顶门棍时,看见少年从帆布包里摸出把生锈的剪刀。
门缝里塞进个牛皮纸包,王婶尖利的嗓音刺破黑暗:"扫把星!
街道办让你明天去扫公厕!
"油纸包散开时滚出两个冻梨,周野的剪刀哐当落地。
林晚秋捡起冻梨,发现贴着张皱巴巴的粮票——是今早被王婶踩脏的那张,背面用铅笔写着"对不起"。
晨光爬上供销社的玻璃柜台时,周野正盯着水果糖罐发呆。
林晚秋用扫公厕换来的肥皂票买棉布,转身看见少年在柜台角落数硬币。
售货员的白眼翻到天花板上:"两分钱想买什么?
""要那个。
"周野指着褪色的红头绳,硬币在手心攥得发烫。
林晚秋假装没看见,低头数布票时听见售货员嘀咕:"小流氓还想送姑娘头绳..."回程路过国营理发店,玻璃橱窗映出两人影子。
周野突然停住脚步,指着宣传画上的模范家庭照片:"秋姐,他们都在笑。
"林晚秋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画报边角己经卷起。
照片里的男孩戴着红领巾,正给母亲递搪瓷缸。
她忽然想起周野坠楼前打来的越洋电话,背景音里有童声合唱《东方红》。
"阿野。
"她轻声唤道,少年却突然跑开。
军装下摆在风里扬起,露出腰间草绳捆着的帆布包。
林晚秋追到巷口时,看见他正踮脚够梧桐树上的红纱巾——昨夜的大风把它从三楼吹到了这里。
周野落地时崴了脚,却把纱巾叠成方绳塞给她:"这个值钱,能换鸡蛋。
"林晚秋摸着纱巾上的暗纹,认出是苏联时期的列宁格勒纺织厂标识。
前世这方红纱巾始终系在周野手腕上,火化时怎么都解不开。
黄昏时分,筒子楼里飘起炊烟。
周野蹲在门口补胶鞋,林晚秋踩着缝纫机改衣裳。
当她把新做的的确良衬衫抖开时,少年忽然说:"今天扫厕所,王婶往你棉鞋里倒水。
"林晚秋低头看着湿透的棉鞋,想起纽约拍卖会上那双被周野天价拍走的绣花鞋。
此刻脚底的寒意首往上窜,却比不过前世看到他遗书时的刺骨冰凉。
"过来试衣服。
"她招手,周野却退到煤堆旁。
林晚秋举着衬衫逼近,少年突然转身翻过矮墙。
军装下摆勾住铁蒺藜,撕开的裂口像道新鲜的伤。
月光照亮追逐的巷弄时,林晚秋听见自己破碎的喘息。
周野的胶鞋声消失在防空洞深处,那里堆着他们上个月囤的白菜。
当她举着煤油灯找到他时,少年正把冻僵的白菜帮子往嘴里塞。
"回家。
"她摘下围巾裹住他,周野突然咬住她手腕。
疼痛钻心的瞬间,林晚秋看见防空洞石壁上刻着的算式——那是周野前世研发的核心算法雏形,此刻正被少年用石块歪歪扭扭地刻着。
血珠顺着石壁上的公式往下淌,像一串鲜红的省略号。
周野松口的瞬间,防空洞深处传来野猫的呜咽。
林晚秋摸出焐在怀里的冻梨,果肉化开的甜浆沾了两人一手。
"甜吗?
"她问。
周野舔着手指点头,睫毛上凝着霜。
林晚秋就着煤油灯给他缝衣领,针尖挑破指尖时,少年突然含住她流血的手指。
温热的触感让人想起纽约冬夜的那杯热可可,周野总是加双倍糖,说这样才尝不到药苦味。
更夫敲响三更梆子时,筒子楼的轮廓在月色里发蓝。
周野伏在她背上熟睡,呼吸间的白雾凝在围巾绒毛上。
林晚秋踩着结冰的石板路,听见少年在梦中呓语:"秋姐...不哭..."二楼晾衣绳突然断裂,那方红纱巾飘飘荡荡落在他们头顶。
周野在睡梦中攥紧纱巾一角,仿佛抓住最后一块浮木。
林晚秋望着黑洞洞的楼道口,知道王婶正躲在门后窥视。
她挺首脊背,把少年往上托了托——这次说什么也不会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