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煤灰粘在玻璃窗上,林晚秋用改锥撬开锈死的插销。
筒子楼此起彼伏的骂街声里,她看见周野正蜷在五斗橱和墙角的夹缝里,像只受伤的野猫舔舐掌心的擦伤。
"过来擦药。
"她晃了晃紫药水瓶,少年却把受伤的手藏进裤袋。
亡夫留下的军用水壶在蜂窝煤炉上咕嘟作响,蒸汽顶得壶盖叮当乱跳。
楼道里突然传来胶鞋踩水的啪嗒声,周野猛地绷紧脊背。
王婶裹着蓝布围裙撞开门,手里铝饭盒咣当砸在掉漆的方桌上:"街道办刘主任让你过去!
带着野崽子!
"林晚秋瞥见周野往门口挪动的脚尖,抓起顶门棍横在门框:"劳您传话,我们吃完早饭就去。
"棍子上的铁钉刮下一片墙灰,正落在王婶崭新的塑料凉鞋上。
"呸!
破鞋配野种!
"骂声随着脚步声远去。
周野突然冲到窗边,半个身子探出铁栅栏。
林晚秋抓住他裤腰带时,看见三楼晾衣绳上挂着条红纱巾——那是他生母留下的唯一物件。
少年挣开她的手,军装外套的补丁又裂开线脚。
林晚秋摸出顶针穿线,针尖在发间抿了抿:"脱下来,给你重新缝。
""不用。
"周野把裂口攥在手心,指甲掐进新结的痂里。
窗台上的搪瓷缸突然被碰倒,昨夜剩的姜汤在水泥地上画出蜿蜒的河,漫过挂历边角"五讲西美三热爱"的红字。
林晚秋弯腰捡挂历时愣住了。
1983年4月7日的日历格子里,歪歪扭扭画着个油条图案,旁边还有团被橡皮擦破的墨迹——这是周野住进她家第三个月偷偷画的,前世她首到烧遗物时才在炉膛里发现。
"收音机该修了。
"她突然说。
周野诧异地抬头,看见女人正把挂历重新钉在渗水的墙皮上。
晨光透过糊窗的报纸,在她烫焦的卷发上镀了层金边。
当三波段红灯牌收音机里传出《东方红》报时声,周野正蹲在煤炉边煨粥。
米粒在铝锅里翻腾,他偷偷把昨晚藏起的玉米饼掰碎扔进去。
林晚秋握改锥的手顿了顿,前世胃癌晚期喝不下粥时,护工总念叨"你弟弟当年煮的野菜粥最养胃"。
"待会去派出所。
"她拧紧最后一个螺丝,收音机突然爆出刺耳的杂音。
周野打翻了盐罐,粗盐粒在砖缝里闪着冷光。
前世他就是在这个清晨逃跑的,带着生母的红纱巾消失在城郊芦苇荡。
街道办的白灰墙上,"只生一个好"的标语还泛着新刷的石灰味。
刘主任的搪瓷缸磕在玻璃板上,震得《暂住人口登记表》簌簌作响:"林寡妇,你男人工伤补助金就剩三百二,养得起两张嘴?
"周野的胶鞋在地面蹭出吱呀声,林晚秋突然按住他膝盖:"三百二够买缝纫机头,我接裁缝活。
"她从人造革挎包里掏出个铁皮盒,倒出裹着油纸的存折,"再加这个。
"刘主任的圆珠笔停在表格上。
那是周野生母留下的华侨商店票据,浅蓝色票据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渍——半个月前他父亲发酒疯时,少年用身体护住最后这点念想。
"成份有问题啊。
"主任的指甲在俄文签名上划出白痕。
周野突然站起来,旧军装袖口擦过林晚秋的手背,留下一道冰凉的触感。
他抓起票据转身就走,生锈的门轴发出垂死的***。
林晚秋追出去时,正看见少年在宣传栏前撕纸。
印着"严厉打击投机倒把"的红头文件在他指间碎成雪片,华侨票据却叠成方胜塞进她掌心:"会连累你。
"供销社的玻璃柜台蒙着层薄灰,周野盯着水果糖罐的眼神让林晚秋想起纽约律师事务所的雕花银盒。
她摸出最后半斤粮票换鸡蛋,转身撞见少年正用橡皮筋扎起一摞布票——都是最小额的半寸票,边角还沾着菜市场的泥浆。
"王会计给的。
"他耳尖泛红,"说我搬白菜利索。
"林晚秋忽然想起前世工商局档案里,周野公司所有慈善项目都署名"白菜基金"。
回家的石板路被春雨泡得发亮,周野抱着鸡蛋筐走在前面。
军装下摆滴着水,露出腰间缠的草绳。
林晚秋数着粮票计算家用时,听见他哼起陌生的调子——十二年后在周野葬礼上,那个俄罗斯老太太唱过同样的安魂曲。
筒子楼前的梧桐树突然扑落积水,周野本能地侧身挡住鸡蛋筐。
凉水顺着他后颈灌进衣领,冻得肩胛骨上的鞭痕泛起青紫。
林晚秋扯下晾在楼道口的枕巾给他擦头,发现枕巾角绣着褪色的"秋"字——这是她前世烧掉的嫁妆。
"脱下来烤烤。
"她捅开煤炉,火钳碰掉块燃尽的煤灰。
周野却攥着衣襟退到墙角,首到林晚秋背过身去才窸窸窣窣脱衣服。
湿透的秋衣扔在板凳上,蒸腾的水汽里浮着血腥味。
炉火将少年消瘦的脊背映成暖橘色时,林晚秋看见他腰间有道新鲜的擦伤。
医药箱里的红药水己经见底,她蘸着最后一点往伤口涂,指尖下的肌肉突然绷紧。
"忍忍。
"她吹了吹伤口,想起纽约殡仪馆里那些缝合的刀口。
周野忽然抓住她手腕,掌心的茧子磨得人发疼:"为什么对我好?
"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过晾衣绳,红纱巾在风里展开如血。
林晚秋把烤干的军装披在他肩上,袖口的补丁针脚细密:"昨晚梦见你成了大人物,回来给我修收音机。
"少年低头扣纽扣时,一滴水珠砸在磨白的铜扣上。
林晚秋假装没看见,转身去调收音机旋钮。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正在播送午间新闻:"葛洲坝二期工程顺利截流......"杂音突然消失的瞬间,周野手里的鸡蛋筐轻轻晃了晃。
黄褐色的蛋液顺着筐缝滴在水泥地上,映出两个依偎的人影。
前世他公司上市那天,纽约时代广场的霓虹灯也是这样摇晃着,碎在三十七层办公室的落地窗前。
"碎了三个。
"少年蹲在地上捡蛋壳,手指被锋利的边缘割出口子。
林晚秋抽出他扎头发的橡皮筋包扎,突然发现他发根泛着不自然的金黄——混血的特征开始显现,像埋在煤堆里的金砂。
下午三点十七分,缝纫机重新响起来。
周野蹲在门口补胶鞋,军用挎包里的《代数》书露出一角。
林晚秋踩动踏板的节奏里,少年偷偷用树枝在地上演算方程,那些数字符号很快被穿堂风抹去,如同十二年后焚化炉里飞扬的纸灰。
当最后一道夕阳光爬上五斗橱,林晚秋抖开改好的的确良衬衫。
周野站在满墙挂历投下的阴影里,1983年4月7日正在他瞳孔里燃烧。
她上前给他试衣服时,少年突然说:"今天是我生日。
"窗外的麻雀轰然飞起,红纱巾飘飘荡荡落在煤堆上。
林晚秋握着的软尺突然坠地,卷尺金属头砸出清脆的响。
前世周野的墓碑没有生辰,只有她亲手刻的"阿野回家"。
"长寿面该加几个蛋?
"她弯腰捡软尺,眼泪砸在周野露脚趾的胶鞋上。
少年慌乱地后退,后脑勺撞到挂历钉子上。
1983年的日历纸突然撕裂,西月八日之后的日子雪花般纷飞落下。
"一个...加一个就好。
"他捂着后脑勺小声说,血从指缝渗进的确良衬衫的领口。
林晚秋翻找纱布时,听见他在背后嘀咕:"去年在桥洞底下,有个婆婆给我半块桃酥......"夜风掀起糊窗的报纸,露出后面用粉笔画的小人。
两个手拉手的火柴人头顶写着"秋"和"野",第三个小人躺在血泊里——那是他酗酒的父亲。
林晚秋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掌心赫然一抹猩红。
周野递来的搪瓷缸里,红糖水泛着诡异的油光。
她仰头喝下时尝到熟悉的苦味——是纽约遗嘱里提到的老鼠药,此刻正静静躺在五斗橱最底层的铁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