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礁村的雨夜,总是带点旧时光的味道。
细雨缠绵,风从海那头吹来,带着潮湿和咸腥,像极了那一晚——亡国之夜。
不过今晚没有哭喊,也没有火光。
只有雨,一场倔强的小雨,从黄昏落到夜深,还不肯停。
时曳坐在铺子里,没开灯,只点了一盏香油小灯,静静望着窗外。
“今儿子时,有煞气入村。”
她淡淡地说。
雁回刚洗完锅,抱着木盆从灶间走出来,一边擦手一边说:“我看那是饿气。
你刚才就说‘今夜必有馋鬼’,主子你这本事越来越像乌鸦嘴了。”
“乌鸦嘴有什么,准就行。”
“……也是。”
时曳语气依旧懒懒的,“鸡汤熬好了吗?”
“好啦。”
雁回拍拍自己的围裙,“景铖说你晚上可能想喝,我留着了。”
“我不喝了,”时曳站起身。
“公主不喝为何又让我放黄芪又放党参的,熬的那么香做什么?”
“有人要喝。”
时曳转了转久坐有些僵住的脖子。
雁回见状走上前帮她轻轻按揉酸痛的脖颈,问道:“真有馋鬼来啦?”
“来了。”
时曳按住雁回扶在自己肩膀的双手,让她稍安勿躁,自己低头吹熄了面前的蜡烛。
烛光方逝,铺子后院的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
一股冷风挤进来,带着雨水的味道,还有一丝不合时宜的——鸡汤香。
门外是个男子,披着破布斗篷,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额上,一只鞋掉了,赤脚踩在泥地里,连脚趾头都在发抖。
他不是踩着风声进来的,是踩着自己的肚子叫声。
“哈……”他鼻子猛地一抽,像狗嗅到了骨头,“好香啊……苍天有眼可算是让本少爷吃顿饱饭……”他鬼鬼祟祟东张西望了一番,见西下无人,房子里都黑漆漆的,放下心来。
下一刻,他己经蹿到灶间,动作熟练得像在自家厨房,摸出碗,揭开锅盖,咕噜咕噜倒了一碗热汤。
汤里没有肉,只有几根浮得发白的葱段,一股扑鼻的药香,闻着就让人西肢升起了暖意。
他看了两秒,轻轻叹了一口气:“就这点也好……汤是肉的魂,我认了。”
他刚端起碗,汤还没送到嘴边……一只手从黑暗中伸来,牢牢扣住他的肩。
男子吓得一声尖叫:“啊!!!!!!”
鸡汤差点洒了。
他僵着脖子回头:“别别别别别动手,我是人不是鬼!
真的!
饿是人类的本能,贪是人的本性,我顶多是本性比较外放的正常人!”
身后的人正是景铖。
景铖冷着脸把他摁在桌上,时曳和雁回也走进来。
男子被按着,仍不忘往汤碗的方向伸脖子:“大侠,我先喝一口,再打一顿也值啊……”“你是谁。”
时曳问。
“我是……一个诚实又可怜的过路人。”
“你的鞋呢?”
“走山路滑掉的。”
“衣服?”
“被海贼抢了。”
“为什么偷我们家的鸡汤?”
“因为我饿!
我三天没吃饭了,连海边石头缝的螃蟹腿都被我啃了!”
他委屈巴巴地看着三人,“我真的只是想喝口汤……你们家汤实在太香了,像是祖传配方。”
一边说着,他一边腾出手来擦了擦自己的口水,又偷偷往鸡汤那里挪了挪。
被景铖一把揪回来。
委屈的这个男子眼泪汪汪。
时曳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缓缓游移。
男子约摸二十出头,眼尾上挑,嘴角自然带笑,五官俊美,还有种讨喜的狡黠。
他身上没带兵器,手又纤细,指节并不明显,显然既不习惯长途奔波,更不像练家子。
倒像哪家没教好的富家少爷逃出来流浪——只不过流浪得不太成功。
“杀了吧。”
时曳轻飘飘扔下一句就出了灶房。
“补药啊!”
身后传来男子的哀嚎。
“女侠!
美女!
女菩萨!!!”
唰——景铖的宝剑又露了出来。
男子一脸苦色,大声叫道。
“大当家的!
我不是人!”
“……”听到他叫声的三个人都顿住。
“呜呜呜,我不是人啊,不要杀我,我会掉小珍珠的。”
雁回和景铖瞪大了眼睛,这男人竟然真的哭出来了一地的小珍珠。
男子的好像胸口痛一样,一只手紧紧的捏住胸口衣衫。
眼泪顺着他脸颊下巴流下来,不知怎地化成了一粒粒珍珠掉到地上。
噼噼噗噗——珍珠掉了一地。
景铖的刀光明显都暗了下去。
“掌柜的?”
景铖提剑向她请示。
宝剑高悬在男人头上,一缕头发随风擦到了景铖的剑,断成两截悄然落下,男子看着落发想到自己命悬一线,狠狠捏住胸口,小珍珠掉的越加欢实。
“呜呜呜呜……”时曳这辈子头从来没这么痛过,这男的哭起来嗡嗡作响,她耳朵里像人被强行塞了一把豆子,难受得要命。
“闭嘴。”
时曳冷眼回眸。
男子双手捂紧了嘴巴,把隆隆哭声咽了回去。
“留着吧,正好我们缺钱,看他会掉珍珠的份上,留他的命,但是景铖你帮我把他盯好了,可不能让财神爷跑了啊。”
时曳的话配上她一向冰冷的脸,让不知情的男子打了个哆嗦。
完,出世第一遭就来了个黑店。
景铖将手上一个黑绳系到这男人手上,“放心,有我的引魂绳在,这人去哪儿我都知道。”
说完他盯着面前的男人,“我劝你不要跑,我脾气不太好,唯一的爱好就是杀人。”
男人闻言一哆嗦,陪笑着把景铖的宝剑推开一点点。
“不跑不跑。”
“你叫什么名字?”
时曳问。
“蛟某某。”
“……”这一听就是个假名字,但是时曳不想和他计较。
时曳转身回柜后,拿出一件干衣:“你想留下,就穿这个。”
“你……你要收留我?”
“我们铺子正缺个杂工。”
“我很会干杂活!”
蛟某某立刻站首,“扫地挑水逗猫喂鸡都行!”
“我们没有猫,也没有鸡。”
“那你们有什么?”
“我们有很多麻烦。”
“……我最会处理麻烦。”
他拍胸脯。
景铖冷着脸在旁边盯着他,似乎随时准备把他再摁桌上。
蛟某某却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躲在雁回身后悄声说:“你们这侍卫,长得俊,但太凶了。
有没有考虑换个温柔点的?
比如我?”
“你?”
雁回哼一声,“你连鸡汤都抢的流浪汉,哪来的武功保护人?”
“我可以站在前面帮你们分担风险。”
他笑眯眯答道,“我虽然没有武功,但我机灵啊。
有什么事,我第一时间就能跑出去通风报信!”
时曳瞧着他,却未言语,只心中轻轻一叹。
这人身上确实没灵力,也无杀气,但他头顶运盘之气纠缠未解,是一团命数乱丝——换句话说,是命格极乱、极贵、极不稳的那种人。
这种人出现在哪里,哪里就容易起波澜。
“你说你是蛟人的。”
她淡淡问。
“对。”
“山海经里说,蛟人落泪成珠,极擅织布,正好我们是家布店,你白日落珠,夜里织布,可行?”
雁回听到时曳这番话都忍不住瞪大眼睛,偷偷在背后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公主你还真是把我们这里当黑店啊!
“还要织布?”
蛟某某明显有些心不甘情不愿,身后的景铖玩了玩他的剑鞘。
噌的一声按出来,又啪的一声按回去。
吓得蛟某某寒毛倒竖,赶紧点头。
“能织能织。”
时曳轻轻一笑:“留下吧。
明天一早去后山挑水,顺便捡点你那掉的鞋。”
“是!
掌柜的!”
得了赦令免于一死,蛟某某明显开心了起来。
他啪地立正站好,又偷偷把汤碗塞进怀里,跟着雁回去给他安排安置的房间。
这一夜,雨仍在下,院中风声窸窣,远处浪拍岩壁如旧。
铺子里添了个馋鬼,神秘夜探者成了杂工。
时曳坐在窗前,轻轻推算了一卦。
那卦里风波起,又似命里珠光初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