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太医院庑殿的鸱吻滴落,在青砖上凿出深浅不一的凹坑。
陆子渊的绣春刀横在膝头,刀身映出沈青蘅摇晃的身影。
她正踮脚从药柜最高层取下一个鎏金匣子,月白襦裙后心渗出的血渍己凝成紫黑色。
"《本草拾遗》第八卷。
"沈青蘅的手指抚过泛黄的书页,突然停在某处被虫蛀的缺口,"这里原本记载着九冥散的配方。
"陆子渊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刀柄暗槽。
三更的梆子声穿过雨幕,惊醒了趴在药碾上打盹的药童。
他注视着沈青蘅耳后那缕银发——在烛火下像一束冰蚕丝,与乌木般的青丝纠缠不清。
"天启三年七月廿七。
"沈青蘅突然转身,书页翻动带起的风掀动了烛焰,"魏无妄从太医院取走三具七月婴胎的记录,就写在这页背面。
"陆子渊的刀鞘"咔"地撞翻药碾。
青铜碾轮滚到沈青蘅脚边,露出底部阴刻的蟒纹——这是司礼监特批药材的印记。
他想起昨夜在停尸房看到的珍珠,那些珠子在油灯下泛着的青光,与此刻沈青蘅眼底闪烁的寒意如出一辙。
"你早知道九冥散需要活胎入药。
"他声音里的杀意让药童缩成了团,"却眼睁睁看东厂杀人取胎?
"沈青蘅的银针突然抵住自己颈侧,针尖刺破肌肤渗出朱砂般的血珠:"千户大人不妨验验,这血里有没有怨灵的味道?
"她的冷笑牵扯着唇上未愈的伤口,"毕竟我也算半个药引子——天启三年那三具婴胎里,有一个本该是我。
"雨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
陆子渊看见她扯开衣领,锁骨下方露出寸许长的疤痕,嫩肉扭曲如蜈蚣。
这是剖腹取胎的痕迹,他曾在诏狱见过的妖妇身上有类似的伤。
"我娘亲被剖腹那晚,魏无妄用胎血合成了第一炉九冥散。
"沈青蘅的声音轻得像药碾碾碎枯骨,"父亲偷偷唤出我的尸体时,发现我心脏长在右边。
"药童突然发出幼猫般的呜咽。
陆子渊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炭盆,里面堆着烧焦的小衣裳。
沈青蘅从金匣夹层抽出张薄如蝉翼的纸,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数十个生辰八字,每个日期后面都跟着"紫河车若干"的字样。
"看戊申年这栏。
"她染血的指甲点在某处,"千户大人可认得这个笔迹?
"陆子渊的呼吸凝滞了。
那是他父亲陆垣特有的飞白体,记录着"七月初九,取足月胎衣二具"。
纸角还附着半片干枯的莲花瓣,与诏狱档案里夹着的证物一模一样。
惊雷劈开云层时,沈青蘅己经解开腰间麂皮囊。
七十二根银针铺在《本草拾遗》上,针尾的蓝宝石在电光中闪烁如鬼火。
她抽出三寸长的金针,突然刺向自己左胸。
"你疯了!
"陆子渊的刀背打落金针,却在触及她肌肤时察觉异样——没有心跳。
沈青蘅的皮肤下传来诡异的"咯咯"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食骨头。
"九冥散的解药需要药引子心头血。
"她抓起金针再次刺下,"我这种活死人最合适..."刀光闪过,金针断成两截。
陆子渊扯开自己的交领,露出心口尚未愈合的咬痕:"用我的。
"他的拇指按在沈青蘅唇上,抹开一缕血丝,"既然你我血脉里都流着罪人的血。
"沈青蘅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看见男人锁骨处的旧伤疤组成了莲花形状——与那些死者身上的尸斑一模一样。
药碾突然剧烈震动,碾槽里残余的药粉自动聚集成"戊申年七月初九"的字样。
"原来如此..."她颤抖的手指抚过陆子渊心口的莲纹,"当年被取胎的孕妇里,有个是锦衣卫陆指挥使的..."爆炸声打断了未尽之言。
东厂的箭矢穿透窗纸,将《本草拾遗》钉在药柜上。
陆子渊揽住沈青蘅的腰滚到案下,嗅到她发间残留的雄黄味里混着一丝龙涎香——这是今晨在魏无妄身上闻到的气息。
"你见过那老阉狗!
"他钳住她下巴的手在发抖,"今早你消失的那半个时辰..."沈青蘅的银针抵住他喉结:"我去取了样东西。
"她从怀中掏出个琉璃瓶,里面泡着截婴儿指骨,"当年三具婴胎的遗骨,就藏在魏无妄的沉香枕里。
"箭雨稍歇的间隙,陆子渊看见她脖颈后的莲花胎记泛着诡异的金红色。
药童突然尖叫着指向窗外——月光下有道黛蓝色身影正掠过屋脊,腰间晃动的鎏金令牌与停尸房发现的如出一辙。
"是那个辽东通译!
"沈青蘅的银针己脱手而出,"他根本没死!
"陆子渊的绣春刀劈开窗棂时,瞥见通译腕间的赤焰蜈蚣刺青。
这与棋盘胡同尸体眼里爬出的毒虫背纹分毫不差。
追到庭院中央的瞬间,他忽然明白沈青蘅为何执着于九冥散——那通译转身时露出的锁骨上,赫然也有朵血色莲花。
暴雨冲刷着太医院的青砖地,积水映出无数轮破碎的月亮。
陆子渊的刀尖挑开通译的衣襟,露出布满紫斑的胸膛。
沈青蘅的银针扎入他人中穴时,这个本该死去多时的男人突然咧嘴一笑,喷出股黑烟。
"小心!
"陆子渊旋身将沈青蘅护在怀里,后背传来蚀骨的剧痛。
黑烟凝结成细小蜈蚣,顺着他的七窍往里钻。
朦胧中看见沈青蘅割破手腕,将血滴进琉璃瓶。
婴儿指骨遇血融化,化作淡金色的雾气笼罩住两人。
通译的身体正在融化,像烈日下的蜡像。
他的骨骼发出爆豆般的脆响,最后只剩摊腥臭的血水。
血泊里浮着片金箔,上面阴刻着"七月初九,子时"。
"是炼丹的时辰。
"沈青蘅捡起金箔时,腕血染红了上面的字迹,"当年他们用七月婴胎合药,选的都是阴年阴月阴时..."陆子渊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血沫里混着透明虫卵。
沈青蘅扒开他的眼皮,看到瞳孔己变成诡异的竖条形——这是子母蛊成熟的征兆。
她毫不犹豫地咬破舌尖,俯身将一口心头血渡入他口中。
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时,陆子渊看见她眼底闪过鎏金匣子里的文字:"九冥返魂,需以至亲骨血为引"。
这个认知让他浑身发冷——沈青蘅根本不是要解毒,而是在完成某种血腥的招魂仪式。
五更梆子敲响时,太医院地窖传来沉闷的撞击声。
沈青蘅擦去唇边血渍,从药童手中接过盏人皮灯笼。
微光照亮地窖深处那口青铜丹炉,炉身上密密麻麻铸着婴儿的面孔,其中一张与陆子渊有七分相似。
"令尊当年主持的炼丹大典..."她的银针点在炉壁某处,"其实是为了给先帝炼制长生药。
"陆子渊的刀尖突然转向沈青蘅咽喉:"所以你接近我,是为报仇?
""不。
"她掀开丹炉底部的暗格,取出本焦黄的《青囊遗录》,"是为了救那些被困在丹药里的魂魄——包括你母亲。
"晨光穿透云层时,书页间飘落半幅绣像。
画中孕妇隆起的肚皮上,依稀可见血色莲花的轮廓。
陆子渊的刀"当啷"落地,他终于认出那是父亲书房里供奉的无名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