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少游踩着青石板往村口走时，老槐树下的煤油灯在风里晃得厉害，灯影里那些交头接耳的声音像碎瓷片，扎得他后颈发紧。
李婶的大嗓门突然拔高：“昨儿后半夜我给娃把尿，就瞅见旧宅那口井边上——”她的话被一声干咳截断，几个妇人的目光齐刷刷扫过来。
“小游回来了。”
有人轻声说。
张少游摸了摸怀里的帕子，那东西还在微微发烫，像揣了块烧红的炭。
他往人堆里走了两步，煤油灯的光映出李婶脸上的褶皱，她的嘴张了张，又抿成一条线。
倒是王大牛从树后晃出来，挽着的裤脚还沾着泥，胳膊上的肌肉绷得像块硬石头：“张少游，你自个说说，打你从旧宅回来，村里哪日消停过？
前儿张阿公家的狗疯了，昨儿刘二婶的鸡全死在窝棚里，爪子上全是血道子——”“大牛！”
刘二婶扯他衣角，“别瞎说。”
“我瞎说？”
王大牛梗着脖子，“你当咱村人眼瞎？
自打他去钓那破钩子，怪事一桩接一桩。”
他突然往前跨一步，拇指戳向张少游胸口，“我阿娘说，那旧宅本是王家祖产，你个外姓崽子凭啥翻人家东西？
莫不是想招鬼来害咱们？”
张少游被戳得后退半步，腕间的因果钩突然烫得厉害。
他想起师父临终前咳着血说的话：“守渔人招的不是鬼，是因果。
因果缠上谁，谁躲不掉。”
可此刻村民们的眼神像针，扎得他喉咙发紧。
李婶的小孙子躲在她身后，攥着她的围裙角，眼睛瞪得溜圆——那孩子前天还拽着他的钓竿要学甩钩。
“大牛哥。”
张少游按住胸口的帕子，“你说的怪事，我会查清楚。”
“查？
你拿啥查？”
王大牛冷笑，“就凭你那破鱼竿？
我阿娘说了，明儿就去镇上报官，说你偷王家的东西——”“报官？”
一道清冷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张少游回头，月光里苏九娘站在槐树下，白衣被夜风吹得掀起一角，像片落进人间的云。
王大牛的话卡在喉咙里，他盯着苏九娘鬓边的月光，突然觉得后颈发凉——这女人他从未在村里见过，可她站在那儿，连煤油灯的光都暗了几分。
“王夫人要报官？”
苏九娘往前走了两步，“那她可知，旧宅井里的白骨，是哪年哪月埋下的？”
“你、你胡说！”
王大牛后退半步，撞在老槐树上，“我阿娘说那井早填了——”“填了？”
苏九娘的指尖轻轻划过老槐树的树皮，“填井的土是从后山拉的，混着半车碎瓷片。
瓷片上的青花纹，和旧宅正厅那对失传的官窑茶盏，是一个窑口的。”
村民们交头接耳起来。
刘二婶突然一拍大腿：“怪不得我前儿帮王夫人晒粮食，瞅见她房里有个红漆匣子，锁得死紧，里头丁零当啷响——”“够了！”
王大牛吼了一嗓子，可声音发颤，“张少游，明儿你要敢再去旧宅，我打断你的腿！”
他踹飞脚边的石子，石子“咚”地掉进村口的河沟，惊起一片蛙鸣。
张少游望着他跌跌撞撞跑远的背影，又看向苏九娘。
她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淡青色，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王夫人怕的不是官差，是旧宅里的东西。”
她顿了顿，“去王宅。
现在。”
王宅的门环是两个狮子头，张少游抬手敲了三下，铜环撞在门上的声音像敲在棺材板上。
门开的瞬间，王夫人的脂粉味裹着风扑出来，她换了身枣红缎子袄，鬓边的珍珠步摇却歪了，“小贱蹄子”几个字刚要出口，瞥见苏九娘，突然哽住。
“夫人。”
苏九娘先开了口，声音像浸了凉水的玉，“那幅《并蒂莲图》，您藏在佛堂的香炉底下，对么？”
王夫人的脸“刷”地白了。
她攥着门环的手首抖，金镯子磕得门环叮当响：“你、你们到底是谁？”
“我们来帮您了。”
张少游往前一步，“那帕子的因果链要闭合，得靠那幅画。
您藏着画，不过是在拖时间——可拖得越久，缠上的因果越多。”
他想起怀里的帕子，那只青灰手臂缩回时，他分明看见帕角绣着半朵未开的莲花，“您当真以为，井里的人会一首安静？”
王夫人突然捂住嘴，眼泪混着脂粉往下淌。
她转身往院里跑，绣鞋踩得青砖啪啪响，张少游和苏九娘跟着她进了佛堂。
檀香熏得人发晕，供桌上的观音像半张脸浸在阴影里，香炉下压着幅裹了黄绢的画轴——和张少游在旧宅偏房看见的画框，纹路分毫不差。
“拿去吧！”
王夫人瘫在蒲团上，“那小蹄子死的时候，手里攥着帕子说要和阿郎合画，我、我怕她缠上大牛——”她突然剧烈咳嗽，“那年她怀了孕，我让管家把她扔进井里，填井的土还是我亲自监工……”张少游展开画轴，绢面上一对并蒂莲开得正好，花瓣上的胭脂色还带着湿气。
他把画轴和帕子并排放在一起，帕上的青灰手臂突然动了，指尖轻轻碰了碰画里的莲花——两幅并蒂莲的花瓣，竟慢慢重合在一起。
旧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张少游抱着画轴，和苏九娘站在小翠曾经住过的房间里。
窗台上的胭脂盒还在，盒盖裂了条缝，露出里头己经干硬的朱粉。
他把画轴挂在墙上，月光透过破窗照进来，画里的莲花像活了，花瓣上的露珠闪着微光。
原本漫在房间里的阴冷气息慢慢散了。
张少游摸了摸墙面，原本冰凉的青砖有了温度。
窗外传来夜鸟的啼叫，不是鸦鸣，是布谷，一声比一声清亮。
“因果链闭合了。”
苏九娘说。
她的影子投在画上，和莲花的影子叠在一起，“但这只是开始。”
张少游刚要开口，远处突然传来“咔嚓”一声。
像是木头断裂的响，又像是骨头错位的脆响。
声音从旧宅后的山林里传来，一声，两声，像有什么东西正踩着枯枝，慢慢往这边挪。
风突然大了。
张少游的钓竿靠在墙角，竿梢微微颤动——那是感知到诡物波动的征兆。
他看向苏九娘，她的目光正投向窗外的山林，月光照在她脸上，却照不进她眼底的阴影。
“是什么？”
他问。
苏九娘没有回答。
她的指尖轻轻按在他腕间的因果钩上，那枚青铜钩突然发出幽蓝的光。
远处的异响还在继续，越来越近，像有人拖着铁链，一步，一步，往旧宅的方向来了。
